第八章 漫步遐想录漫步之八(第4/5页)

正是这种心理状态,使我在一生的逆境中,对什么都漫不经心,仿佛我过的是飞黄腾达的日子。除了一些短暂的时刻,我触景生情,回忆起我最痛苦的焦虑不安之外,其余的时间我都是出乎天性,沉溺于那随时都在吸引我的感情中,我的心经我生而好之的感情的哺育,使我和促使这些感情产生并与我同享这些感情的想象中的人物一起享受它们,就如同这些人物当真存在一样。这些人物是我创造出来的,对我来说,他们是确确实实存在的;我既不担心他们会把我出卖,也不担心他们会把我抛弃。只要我的不幸存在一天,他们就会存在一天,而只要有了他们,我也就能把我的不幸忘个一干二净。

天之生我是要我过幸福而甜蜜的生活,现在的一切都在把我引向这样的生活。我的生命的四分之三是这样度过:要不就是兴高采烈地把思想和感官寄托于富有教益,甚至是亲切可爱的事物之中;要不就是跟按我心意创造出来的幻想中的孩子们在一起,同他们的交往丰富了我的感情;要不就是和我自己在一起,自得其乐,充满了我认为理应得到的幸福之感。所有这些都是爱己之心的产物,自负之心是不起半点作用的。我有时还跟一些人在一起,而在这可悲的时刻里就不是这样,这时的我只是他们那奸诈友情、虚伪恭维、口蜜腹剑的玩物。在这种时刻,不管我采取的是什么措施,自负之心总是要起作用的。我透过他们拙劣的伪装看到他们心底的仇恨和敌意,这种仇恨和敌意撕裂了我的心,而当我想到我竟被他们看成是这么个傻瓜时,悲痛之外又添上了一分幼稚的气恼——这是愚蠢的自负心的产物,我感到它的愚蠢,然而难以克服。我做了难以置信的努力,为炼就一种冷对这侮辱嘲讽的目光的本领。我成百次地走过公众散步的场所,人群稠密的地方,唯一的目的就是要通过这残酷的斗争磨炼自己。然而我不仅没有达到目的,甚至毫无进展,我所做的努力不仅痛苦而且毫无成效,我和从前一样易于激动、伤心、愤怒。

我这个人是受感官控制的,不管做什么,从来就拗不过感官印象的支配;只要一个对象作用于我的感官,我的感情就受它的影响;但是这影响跟产生它的感觉一样,都是稍纵即逝的。满怀仇恨的人一在场,我就深感不安;但只要他一走,印象也就立即消失;就在看不见他的那一瞬间,我也就不再去想他了。尽管我知道他不会把我放过,但我也不再去过问他了。凡是我目前感觉不到的痛苦我就怎么也不会为之不安;不在我眼前的迫害者我也就不在乎了。我这种立场给那些支配我命运的人带来的好处,我是觉察到的。让他们爱怎么支配就怎么支配我的命运吧。我宁可毫无反抗地听任他们折磨我,也不愿为避免他们的打击而不得不想起他们。

我的感官对我的感情的这种支配是造成我一生中苦难的唯一原因。当我在看不见任何人的时候,我就不去想我的命运,就没有什么命运的感觉,也就不为所苦,我就幸福,就满意,既无任何分心,也无任何障碍。然而有些感官可以觉察出来的伤害我还是很难躲过的;在我最料想不到时,只要我见到一道阴森的目光或一个不祥的手势,听见一句恶毒的话,碰到一个心怀敌意的人,我就不知所措。在这种情况下,我只能赶紧把它忘了,赶紧逃走。使我产生这种印象的对象一消失,等我孤独一人时,我马上就又恢复平静。我这时如果说还有什么不安的话,那就是担心在路上再碰见使我痛心的东西。这是我唯一感到伤心的事,只要有这样的事,就能把我的幸福破坏。我现在住在巴黎城里,当我走出家门,我就渴望见到乡村和寂静,但我得走出很远才能自由自在地呼吸,而在路上会碰见万千使我揪心的东西,在找到我寻求的掩蔽所之前,半天工夫就在焦虑不安中过去了。要是能平安无事地走完这段路程,那就算是万幸。终于摆脱这些恶人的那个时刻是甜蜜的,等到我坐到树阴之下,绿阴之间,我就认为是到了人间的天堂,我心中尝到如此强烈的愉悦,仿佛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