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秉烛游(六) ◇(第4/5页)

名满天下的宰辅最得意的弟子,前路光明灿烂,仕途一帆风顺,将来登阁拜相,几乎是顺理成章。

樊楼远远地燃起满天焰火,那双琥珀色瞳孔一次一次被映亮,又沉重灭下去。

三人醉酒,在祠堂中跪坐叙话。

他问:“兄长可有心愿?”

周杨喝得最多,先口齿不清地嘟囔:“伯父放我去参军罢!我亦想……金戈铁马,为国守边疆,不辜负父母亲当年的期望!”

他一边说一边突兀地哇哇大哭:“哥哥,哥哥……”

周檀默默地抬手拍了拍他的背,目光中有任时鸣不能看懂的空远,祠堂中烛火摇曳,他低声道。

“我愿……阖家康顺,不负亲友,我为生民立命,保九州清宴,天下安宁。”

谎言。

粗劣的谎言。

现在再去回想,就能发现周檀先前的不寻常。

譬如他总是爱独自坐在书塾,从不对父亲聊起朝堂之事,只有在偶尔的时刻才会提醒一二。

譬如他很爱发呆,某日深夜回府,以为四处无人,在廊前又哭又笑,提笔在廊柱上写“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他看见了,没有开口,后来连日大雨,冲刷掉了墨迹,一切如同从未发生。

燃烛案刚兴之时,父亲听说周檀在朝上死谏入狱,四处打点想问消息,什么都探听不出来,急火攻心。而父亲被牵扯入狱后,他去见叛了师门出来的周檀,对方却将他拒之门外。

顾相在清溪投河而死,市井之间传得沸沸扬扬,都道是周檀忘恩负义、气死恩师。

皇帝赏了新任刑部侍郎一座宅邸,民众上街送顾相起灵,他门庭紧闭,不曾出来看一眼。

直到很多天后他才在刑部的后堂见到周檀,那时的他已经脱下了典刑寺墨黑的披风,绛红大氅裹着同色官袍,映得他面白如雪。

见有人来,他也不曾动,只是坐在原地冷漠地转过脸来,面上还残余着审讯时溅上的新鲜血迹。

任时鸣想开口问一句他在狱中情形,想问旧伤痊愈否,也想问他为何不再回府,想了许多,什么都没有问出来。

因为周檀已经漠然地垂了眼睛,对他说:“令尊之事,我无能为力,暂居多年吃喝用度,我已折成银钱皆悉送至府中,今日之后,请任公子不必再来寻我了。”

他全然不信,多年情谊,在周檀眼中不过如此。

事情闹得太大,周杨从军中赶回来,得知周檀不愿施以援手救下任平生,不可置信地将周檀骂了个狗血淋头,最后闹得在家祠中割袍断义。

周檀仍是一句“无能为力”。

哪怕是真的无能为力,哪怕只是不想被牵扯明哲保身,只要解释一句……

父亲被判流放,可他的身子再经不起长途跋涉,本朝律法可以银钱折刑,母亲从金陵本家借来巨款,变卖家产,好不容易才将父亲保了下来,接到家中静养。

任平生从狱中出来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把他和周杨叫到了床前,冷脸吩咐再不许和周檀往来,顾之言对他恩重如山,可此人狼心狗肺、欺师灭祖,对恩师如此,对亲友还不知会如何,合该人神共愤。

可他分明看见,无人之时,父亲还拿着周檀所赠的书画发过许久的呆。

他从前在士林学子间名声极好,如今一朝败落,由于和周檀割袍断义,也不至于被人落井下石,故友拉着他唾沫星子横飞地讨伐周檀如今在刑部的雷霆手段,义愤填膺地说任大人也是被他拿来做了垫脚石。

任时鸣觉得烦闷,辞友逃离,在汴河边撞上了一个威严老者,那老者问他:“可是任氏子?”

他这才知道自己撞上了当朝宰辅,宰辅立在身侧,同他可惜了一番任家遭遇,又问他想不想拜入他的门下。

傅庆年是周檀的政敌,他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