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场部礼堂的电影(第2/4页)

陆焉识这时的心给两声“老陆”弄化了。化得眼里全是热泪,冻得又瘪又硬的两个眼珠开始热胀冷缩,钻心地痛。

邓指接下去告诉他,他们早就知道科教片里的女主角是谁。组织上耳聪目明,什么不知道?不过如果他要是老陆,就不费那事兴师动众请假。不就是电影里的女儿吗?看了也是你认她她不认你,有什么看头?还要组织破例给你批假,狗日老陆,你打听打听,农场建场四年,都批过谁的假,有没有为这种事批假的。

陆焉识马上不做声了。做了十来年犯人,他没有痴长十来岁,跟干部硬上不行。不准许已经放在那儿,你非要硬上,跟他讨出“准许”,能讨到的最温柔反应是没趣,正常情况下,能讨到的是臭骂、戴纸镣铐、罚跪,或者罚饭。被罚掉一顿饭,在1961年的大荒草漠上,仅次于死刑。

“耽、耽、耽误您时间了……”

陆焉识知趣地笑笑,等待邓指挥挥手叫他开路,跟上队伍。

邓指却又笑了一下。邓指是个没什么笑容的人,好多年不笑,这一会儿就笑了两次,笑超额了。邓指一身发白的军装,肩膀微耸,好让那件军大衣不滑落下来。邓指转业的时候恐怕把半个军需库房都背回来了,穿不完的军装,老婆孩子都穿,穿烂了打军用补丁,再烂就做军用抹布,糊军用鞋疙疤。偶然瞥见邓指家门口晒出来的鞋疙疤,军用破布色泽浓淡不一,可以做十年来解放军军装史标本。笑还没散尽,邓指说他看那科教片看了四次。别的新片子没到,就这一个“血吸虫”占着礼堂的银幕,每天晚上放映一遍。不过主要还是看老陆女儿。想看看她是怎么长的,这么像狗日老陆!老陆可是个美男子,要不是当反革命给弄到没人烟的大草漠上,还不得欠一屁股风流债。陆焉识这才认识邓指:原来不是一截矮木头,话一点儿也不干巴巴,油荤蛮大的。邓指最后说这部科教片还会在场部礼堂占一阵子银幕,因为雪大路冻,其他片子跑不上来,这部片子又跑不走,老陆不用着急,指望还是有的。

老几不敢问,是不是邓指会去给他请愿,让组织上坏一次规矩,放一个犯人进入挤满家属孩子的礼堂。那就等于放一头狼进羊圈。邓指看出了老犯人巨大喉结压住的提问,跟他说,老陆你打个请假报告吧。打了报告,他邓指可以把报告提交给大队,大队再提交给场部保卫科。保卫科一个月开一次会,根据犯人在队上的表现批几张诸如此类的假条。

一个月哪里还来得及呢?一个月雪化了,路解冻了,哪里还留得住这部片子?还有,让人怀着这样的希望怎么睡觉、出操、烧砖、砸冰块化水、排一个小时的队打饭?……老囚的喉结生疼,就要压不住一次次冲上来的激烈追问了。

邓指大致看出他的追问。他告诉老犯人,听着,这段时间好好表现,争取不杀人放火逃跑,其他的包在他邓指身上。最后他问:“老陆你他奶奶的信得过我吧?”

老几心想,你这不是问鸡信不信得过黄鼠狼吗?被捕以后,他渐渐失去了信任人的功能。怎么想信任都不行。对此他毫无办法。

邓指不愧是专职的思想管理者。他说:“不信拉倒吧。写好了请愿书,明天交上来。”说完他挥挥手,让老犯人归队去。

老几忙忙迭迭地鞠躬道谢,邓指又笑一下。再一细看,不是笑,是给寒冷冻出来的龇牙咧嘴。刚要转身,听邓指说,狗日的老几,你也配有那么个闺女!

进了大墙,看见狱友们黑黑的一大群一大群地往伙房走,每一张去年夏天洗过的脸上都是一个大大的笑容,但仔细一看就发现也不过是被冻出来的龇牙咧嘴。猿猴就有这种无欢乐的笑容。

监狱大门对着一个颇大的操场,供犯人们集合,进行每天的早点名和晚点名,也在这里进行每两周一次的贸易集市。老几越过操场,朝一排排草窑洞走去。窑洞上半部露在地面上,下半部沉入地下,屋顶的拱形是芨芨草的草把子拗成的。在犯人们搬进监狱大墙和草窑洞监号之前,他们已经习惯了虚拟的监狱:石灰粉在草上撒出的线条对于他们就是实体的监狱墙壁,一条线是“内墙”,一条线是“外墙”,最外面一条线是“大墙”。他们习惯在下工之后隔着三道石灰线的“墙”,观看“墙”外自由生活的图景:操持炊事的家属,遍地玩耍的孩子,排排坐学唱歌的警卫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