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通缉令(第3/4页)

一块块糖被敲下来,老几把它们塞进嘴里。一股股甜水流进他的胃,成了燃料。燃料把老几发动了,他一次次发力,终于把自己从糖衣棉袄里剥离。零下好几度的气温,多亏老几运动量巨大,也多亏有糖给他加油。大概十几分钟以后,老几把棉衣和棉裤关节部位的糖敲了下来。他摸了摸棉袄里子藏的东西。东西好好的,没有沾上糖浆。那是他最后的库存:46块9毛钱,一对纯金袖扣,一个蓝宝石领带夹。

月亮上到山顶的时候,老几僵硬地上了路。不能走大路,大路此刻正热闹,军人一个排一个连地到达,见什么都叫“站住!”老几连小路都躲开了。他就在荒草里开路,他照相般的记忆这时可是好使,还有他的知识,这些都避免他迷途。他不急不慌地走着,200公里行程,急不得的。

第二天他花了大半天把棉袄棉裤上的糖揭下来,装进从糖厂偷的口袋里。然后他脱下棉袄,拆下缝在里子上的那块黑布和那团插着针的黑线。他把黑布缝在了棉袄脊背上。黑布不大不小,正好遮挡住“劳改”二字和下面的囚犯番号。泡过糖浆的棉袄针尖根本扎不进去,他的手被扎成一双血手才大致完成缝缀。

这以后的逃亡日子大致是这样,老几夜里行军白天睡觉。大荒草漠上建监狱,并对犯人松弛看管都是鉴于一个信念:没有吃的,放你跑你也跑不出去。老几却破了例。他的破例是个偶然,是个奇迹。棉袄棉裤上揭下的糖片可以补足他的给养,草地随处可睡,白天太阳把大草漠晒得阳春一般。

身上的糖够老几三生吃的。偶尔碰上顺路的游牧藏民回归他们的冬牧大本营,他就用随意的藏语和他们玩笑搭讪,再用一些糖片做礼,坐一段路的牦牛背,歇歇他走得血泡重重的脚。有一次碰到一家东乡族老乡,他用糖跟他们换了一只雪鸡,又学着他们的样连同雪鸡精美的羽毛一块在篝火上烧烤。那是他20多天的逃亡里程中唯一一顿不甜的餐食。

吃完雪鸡后,老几告别了东乡族老乡。老浪子心情不错,有个留学生时代的歌就在嗓子眼做痒,但他还是把它硬压回去了。老几算着,老浪子还有多少天可以出现在婉喻面前。老浪子要好好地抱住婉喻,让婉喻知道这回是把她作为世界上唯一的婉喻来抱的,而不仅仅是一具女体;他的身和心是特地为婉喻而动情的,仅仅因为她是婉喻而不是任何其他女人。20多岁、30多岁、40多岁那些心猿意马的抱都不算,那都是尽职而已。甚至都不怎么尽职,时常敷衍,时常躲懒。

他脚板上的血泡全部爆破、所有糖片儿就要给他吃完的那天,他已经快要把偌大的荒草漠走到身后去了。这天傍晚,他碰到一条浅溪,马饮水那样伏在溪里灌了一肚子,又好好洗了个脸,把属于大草漠的面孔还留给大草漠。

至多还有一个礼拜,他就会见到婉喻了。他要告诉她,老浪子是冒着杀头的危险回来的。他是被你婉喻多年前的眼神勾引回来的。他太愚钝,那些眼神的骚情他用了这么多年才领略。他再不回来就太晚了,太老了。老得爱不动了。

我祖父陆焉识沿着中国地图上著名的青藏公路蹒跚前进、几乎把他心里的方向走失的时候,我的祖母冯婉喻正从一辆电车上下来,往自己弄堂口走去。

我祖母并不知道我祖父劳改的地方在青海,××信箱就是陆焉识这个人的地址。一周前,中学的党委副书记找到她,把一张通缉令放在她面前的时候,她一下子没搞清通缉令上的陌生人跟她有什么关系。戴上老花镜后,她又辨认了一会,才认出一点焉识的影子。她的人开始瑟缩,手抖起来,就像我太祖母冯仪芳的帕金森后期。她对党委副书记的所有要求都眨眼皮、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