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浅草(第2/4页)

山井掏出一把昨晚结账后找回的银、铜币零钱,好不容易凑够了一圆钱递给女人,鬼鬼祟祟地逃生般地溜出门外。来到阳光底下被风一吹,山井的心情为之一变,恰似撑饱肚子的汉子马上会忘记片刻之前的饥饿那样,此刻山井身上再也看不到用身上仅有的一圆钱买春的模样,他悠然地夹着那根拐杖,走在公园的树下,不一会儿,又停下脚步,一边抽烟,一边摆出一副美术家的功架眺望起耸立在自己正面的那座观音堂的建筑物来。不过他这并不是在装腔作势,而是极其一本正经的,这是因为他曾经在某一本杂志上读到过人称“西班牙左拉”的布拉斯科·伊巴涅斯(2)以托莱多市的大教堂为中心,描写其周边人们生活的小说《教堂》的评论,他立刻想到可将它移植到浅草的观音堂来创作一部长篇小说,山井总是能从各类杂志上发表的西方文学的介绍文章中得到启发,而且文思敏捷,具有迅速将其化为自己的掌控之物的才能。但是,他从来没有读过原著,他的知识能力不足于阅读原著,也就是说,这正是他的幸福。是他得以幸免剽窃罪、不必担心原著限制自己空想力的原因所在。

一支烟快吸完了,山井还是茫然地呆立在那儿看着观音堂出神。突然,背后有人叫“山井先生”,让他吓了一跳,回头望去。

一看到叫他那人的脸,山井不光惊讶,刹那间还有一种令人不快的恐惧。叫他的人就是刚才在鹤菱小酒店的长方形火盆边和阿岁一起吃茶泡饭的肤色白皙的年轻男子。

“干吗?找我有事吗?”山井不停地打量着四周。

“先生,突然叫住您,真是抱歉。”年轻人稍稍弯了弯腰,“我就是那个……投稿人……去年您担任评委的时候,我曾在某杂志入选。我一直想无论如何也要见您一面。”

山井稍稍定了定神,在附近的长凳上坐了下来,接着他从来者本人的详细的讲述中得知这个青年男子就是尾花艺妓馆的次子泷次郎。

直到十四岁那年秋天,泷次郎一直生活在父亲、说书人楚云轩吴山和母亲十吉身边,并由新桥艺妓馆去附近的小学上学。到了要升初中那年的秋天,父亲吴山提出,老是让儿子待在这种地方不好,母亲十吉也只好同意,在与不少老主顾商量之后,决定拜托一中小调的老搭档、法学博士出身的一位律师收儿子为学仆,住进律师家。这位博士在骏河台有一幢漂亮的房子,泷次郎从那儿去上中学,这恰恰成了他一生被贻误的原因。本来,吴山认为把今后需要努力学习的年轻人长期留在自己的艺妓家并不合适,这个想法有其道理。然而,与其把泷次郎的一生交给别人家,还不如由自己这个尚未失去武士气质、有点固执、难以通融的父亲来管得强。后来吴山和十吉都很后悔,但这事正如“事后诸葛亮”这谚语所说的那样。

泷次郎住进了博士家的学仆房间,在他十六岁前大约两年的时间里,他还真是个勤奋有前途的年轻人,但是就在那年年底,博士夫人患了心脏病,带上唯一的小姐住到大森的别墅去养病了,为此,博士也自然经常要住到那边去,这边的公馆成了他每天上午来工作的办事处。如此一来,学仆和女佣们趁着主人不在开始猴子称大王、无法无天起来。学法律的学生原本大多品行不端,加上五六个人凑在一起,很快学仆的宿舍便成了每天晚上花纸牌的战场。其中有捷足先登的家伙早就下手把一个做饭及搞综合杂务的女佣勾引到手,于是其他的落伍者醋劲大发,半夜三更前去捣乱。赢了牌怀里揣了几个钱的小子则公然各随己愿地跑去吉原、洲崎、浅草、郡代或者浜町、蛎壳町找便宜的妓女嫖娼。泷次郎毕竟有莫名的恐惧,被人硬拽去时还哭过鼻子,不过,那也是暂时的,没多久他就受影响而出道,一年后他十八岁之时,早就成了不可救药的浪荡公子。一到夜晚,他在家里就待不住,去附近监视跟踪那些冰店、牛肉店、香烟铺的小媳妇和大姑娘。半夜三更还和其他学仆为家里的女佣争风吃醋,白天坐电车去上学的路上总是煞费苦心地想方设法去引诱同车的女生。一天晚上,他正要去神田明神神社后街勾引附近香烟铺的姑娘时,不巧正碰上当天布控抓捕流氓阿飞,警察对他一番盘问后,不由分说地拘留。这事当然被校方知道,很快泷次郎就被勒令退学,而后就被博士先生家相当体面地逐出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