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8页)

“嘿,你听说过村子里过猫的事儿吗?”

“还因为猫死过两人——比你知道的还清呢!”

“你知道得清,你知道猫在村子里最喜欢做啥事?”

“——做好事!”

接着是心照不宣的哄堂大笑。接着就说起了只能活在她们想象中的那两人:楼蜂是多么的英俊伶俐,他身上生的虱子都是双眼皮;项雨是多么憨蛮,听说长得粗粗拉拉的,像一垛秫秸捆。而就项雨这么个没烧熟的砖头般的十三点的人,竟也有人跟他有一腿。她们一惊一乍,神秘兮兮地说那个人据说就是高粱花大婶。这时候的高粱花老得已经不成样子,脸上的松皮一抓一大把,比老牛颈下坠耷的那一堆少不到哪里去,而且患了个摇头病,哪怕是一个人待着不说一句话,脖子上的那个头照样摇得赛过拨浪鼓。“他怎么能看上她!”在这些年轻的女人们眼里,高粱花是丑陋的象征,她们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她年轻时和她们相比一点儿也不差,说不定在她们之中还是“人尖子”;她们也想象不出她们有一天会变得还不如她,她们也会老得不成样子。“黄鼠狼吃油条——看对色了呗!”一个说。“哟,你可说错了,听说高粱花大婶年轻时漂亮着呢!”另一个马上接了一句。后来不知怎么又说到了翅膀。她们中见过翅膀的人没有几个。翅膀在她们的嘴里变得更神,是个无所不能的人物,他不但聪慧过人,能一眼在鱼堆中辨出神鱼,而且被一群蠢蛋押着游街时凛然不惧,送到派出所也不当个事儿,派出所的人也不都是吃闲饭的,一眼就看出这个孩子不一般,摆摆手就把他放了。翅膀还会耍刀子呢,他刀子耍得百步穿杨,刀光闪闪亮,风声呼呼响。那才叫文武双全呢!她们说到翅膀上学是多么出色,一级没坐,回回都考第一,“真是个小状元!”要不怎么能玩儿似的考上了大学!“你们没见过他写的那个字哟,要多秀气有多秀气。”说话的人在邮递员那儿见过一张翅膀寄给他奶奶的汇款单,还有幸见过翅膀本人一面——他奶奶死的时候,他终于回了一趟村子。“没见过那样哭坟的,那是真哭,哭得像一摊稀泥。”直到这时候,这个女子一想起当年翅膀趴在他奶奶的新坟上哭得浑身颤抖着好几个人都拉不起来,还要不由自主地抹眼泪,因为那是她一辈子所能见过的最痛心的恸哭了。看那个女人说着说着要流眼泪,她们慌忙岔开了话题。这样凉爽又轻松的夏夜是不应该沾上悲伤的泪水。于是她们开始谈值得开心的事体,说到南塘里曾经逢年过节都能捕到的大大小小的鱼,层出不穷,要不是有人手狂捉拿了那条大红鱼,说不定现在还能享受到招之即来的鱼们。她们想刺激刺激,想谈谈南塘的绿灯笼,想让哪一个胆小的大惊小怪一通。绿灯笼还没有从她们的嘴里溜出,突然谁惊唤一声:“看!”她的手指向南塘,指向老窑,——在黑塌塌的老窑之上,像是被一道蓝色的闪电照亮,那一幅景象显现了出来。

这个夜晚黑暗深厚,像是有一张黢黑的幕布严严实实包裹住了世界;可在这张幕布上,却生着许多以黑暗为食的小虫子,蛀出大小不一密密麻麻的小孔洞,从这些褴褛的小孔洞里,光明——清澈的光明倾注进了黑暗的世界。那个女子就是这样头顶着一天灿烂的星星,端坐在老窑之上。她的周身焕发着微微的辉光,不是蓝光,不是绿光,也不是红光……而是谁也没见过因而也说不上来的一种柔和光芒,把她四围的一切都照亮了。她神态安详,似乎在望着她们微笑。她像是待在一个什么房间里,她的身边还有好些什么东西,好像是有一堆彩色的粗麻绳、一张乌油油的小杌桌,还有一头猪,一头很壮实的猪就卧在她的面前(她们自己喂猪,就把什么都理所当然地想成是猪)。她只在老窑上的那堆楮树梢顶坐了一会儿,还没让她们看清,她已经没有了。她们不是一个人,而且又离得那么远,所以她们仅仅是偎拢成一堆,就轻而易举撵跑了身子里的害怕。她们屏声静气,想再把眼睛瞪大看个究竟,但后来为了壮胆又叫来了几个男人,足足等了半夜,也再没等着那个笑眯眯的女子。“神经病!”男人们对她们的把戏不屑一顾,说她们一定是闲着没事,眼睛闲出了花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