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14页)

老楝树因臭得福,它机智地引来香火避开斧钺。当它二十岁的时候,它的母柯杈上已经系上红绫,满树细密的叶片已经嗅到了榆皮香的芳馨。不但是嘘水村,邻近各村的人也开始络绎不绝地前来朝拜这株树,他们都祈望这株树为他们免病禳灾。甚至大年初一的五更夜里,也有人到树下烧香许愿,还有的割上“刀头”放响鞭炮,想借楝树实现生一个儿子的梦想,名曰“拴儿”……不一而足。楝树笑纳一应礼敬,但楝树的功效却没人能说得清,有人说“很灵”,有人却认为“昏庸无度”。好在楝树并不计较人们嘴里的功过是非,它无暇他顾,把劲儿全用在了扩张自己的势力范围上。

春华秋实,老楝树像任何一株司空见惯的楝树一样生长着。每年它最晚一个发芽,慢腾腾的一直挨到麦黄梢时节它才绽放出满树淡紫色的花朵,这时候村子里的角角落落都飘荡着楝花的略带清苦的芳香,甚至远在南塘照样能闻到,而且闻着更香也更浓,一阵风把花香捎带过去,一阵风又急忙把香气掠走。这个时候楝树底下的那股臭味也会被满树芳香征服,在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到了秋天,老楝树顺从着北风的指使,最早一个抖掉满枝满梢的叶片,接着就能看见滴滴溜溜的楝枣子了,看见喜鹊落得一树一树地在啄食那些美味果实……老楝树就这样接受着岁月的洗礼,挺立在风霜雪雨中,没有星点异常。它不过是长得快一些,身胚粗壮些而已,至于树底下逢年过节来虔诚朝拜的人群,它摇动着硕大的头颅左思右想,却怎么也想不出个究竟来。

老楝树的青春焕发在三十岁这年(也就是旱魔光临嘘水村的第二年),这时候它已经五大三粗,树身得三个大男人合围才抱得过来,而且即使没有风,即使是在所有的叶片都弃之而去的隆冬,离老远你仍能听见它满树繁密的低语,像是总在诉说什么事儿,总有什么事儿诉说不尽。在这一年春天,老楝树不知怎么回事记错了季节,在不该它开花的时节它突然怒放了满树淡紫的花朵,让整个嘘水村人有点莫名其妙,或者说措手不及。就像当年他们看见肩膀上架着大白猫的项雨站在村街上时一样,每个人都觉出了异样,预感到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但又说不清究竟会是什么事情。

按照树木们达成的规矩,当春天来临,第一个招展满树花朵的应该是梨树,因为梨花雪白,算是没有走远的冬天的跫音(或说是回眸一笑);接着粉红的桃花就开始放肆,一年里能让桃花放肆的时光实在是太短太短,就如一生里女人的美丽一样短暂;而后是大堆大堆的泡桐花,不是开放而是燃烧,一树一树地燃烧,一村一村地燃烧(泡桐树成材快,早已成为这一带村子的主导树种),直指上苍的熊熊火势犹如蓄积过沉过久的愤怒。白中泛出绿头的洋槐花初现枝头时满地的麦子已开始打泡(穗泡),人们即使在清晨也可以不穿夹衣只穿一件单衣服下地干活。洋槐花开后楸树紫红的花朵开始热热闹闹报到。等到麦穗抚平原野,麦芒差不多都想黄梢时,慢腾腾的一嘟噜一嘟噜楝花花苞才不情愿地从尚未成荫的楝树的细碎叶丛中垂露;在一个深夜或者是黎明,楝花携带着湿润的露水悄然绽放,一股清凉而略带涩苦的香气开始徘徊在村子的角角落落,徘徊在田野,徘徊在整个大地之上,若有所失。可这一年梨花刚谢,桃花未醒,大楝树花却率先开放。提前绽放的楝花香得冷冽,苦得也深厚,有点砭人肌骨的味道。当大楝树开花的时候,村子里其他楝树都光着枝头袖手旁观,仿佛在说:让你逞能吧,让你尽情逞能吧,寒流一来春霜一降你就知道滋味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