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4/15页)

多少年后嘘水村的人们才在电视上认识龙卷风,并且指着那根从屏幕下沿捅到上沿纵贯画面的灰柱子大呼小叫:——就是它!南塘上的旋风!刮走老窑的旋风!这些人言之凿凿,说是当时他们就在离南塘不远的田里,有个人还说他那年还被龙卷风扫了一家伙,因为他家的责任田就在南塘北堰,那年他想把紧挨塘堰的地头种成麦茬红薯,他当时就在那儿种红薯。他剪来春天栽种此时已经四散爬开的红薯秧,正将那一段一段红薯秧儿埋进土垄里,这时,天就眼看着黑上来了。他一阵欣喜,因为大白天里突然黑暗莅临十有八九是要下雨(只要一起云,他还是习惯性地认为马上要下雨),而下雨会替他浇透水,他新栽上的红薯秧就不会因为他想省四两力气而拒绝生根成活。他急急忙忙地赶活儿,想粗制滥造好歹把断秧儿埯进土里,好让老天爷替他浇水,省得他再一桶一桶从塘底里提水上来。他这样手脚不使闲忙着的时候,南塘的旋风,不,现在叫龙卷风的就平地而起,就在离他不远处生发壮大,差一点儿把他都卷到了漫天空里!当这个眉飞色舞的讲述者在自己的故事里沉醉时,专抠牙缝子的人向他提出了一个简单的问题:在他动手栽红薯的时候旋风还没生成,还没有影儿,那哪儿又有什么“眼看着天就黑上来了”?讲述者明白自己编圈捏弯的本事没练到家,没能把故事说圆,但又不愿轻易改嘴,就咬死话头不放:“反正是旋风扫了我一家伙,信不信由你!”

南塘是在这年的八月十五旱干的,确切的日子没有人说得清,反正是这年的中秋节前后,去南塘周围的玉米地里掰棒子的人突然瞅见南塘的塘底爬满了乌龟。发现这个奇迹的人压低声音瞪大眼睛立即串通了正在青纱帐深处打秫叶的一群人,他们偎成一堆挪近了南塘,因为是大白天,因为人多胆壮,他们都不怎么害怕。南塘的周遭密密实实都是玉米地,那些玉米都高过人头,像是一座森林,别说三五个人,就是百儿八十人站在里头也一样没有影儿。玉米地隔绝了外面的世界,让南塘独立存在。玉米地吸音,让南塘安静得能让人的汗毛纷纷站立。说着不害怕,这几个人心里还是有点发毛。他们站在塘堰上故意提高嗓门说话,故意大笑(笑声显得很假),接着略微迟疑后毫不犹豫就走下塘坡,踩在了塘底上。头一个人明显是看花了眼,只朝塘底瞅一眼就臆断乌龟满池。塘底上不可能爬满乌龟,却布满了和龟甲形状一样的裂块。往常清凌凌的塘水了无痕迹,只有裂纹连通裂纹,一道比一道宽阔深邃,看得人心寒。这些人踱遍塘底,也没再找见一汪清水,甚至挥锹刨开软泥,空落落的泥井里也没有曲蟮般的泉眼蠕动。最顶旱的排水沟那儿因为沤出的渍泥层菲薄,甚至都裸露了砂姜和土坷垃,沟底也没有湿润的蛛丝马迹。南塘的底细尽收眼底,没有连通东海的黑窟窿,甚至没有哪处地方能看出来更深刻一些,因为如果存在这样的一处地方起码龟裂的程度会轻一些。没有老龟,没有麒麟,没有长蛇,甚至也没有鱼和泥鳅的踪迹。这是一处死塘,真正的死塘。能让人认出南塘昔日风采的只有西北角的那一片荻苇,尽管黄瘦,但还是举起了一大片芦花,紫色的芦穗被干旱折磨得过早绽放,白茫茫像是魂幡飘扬。南塘枯干了。那个风生水起的南塘来源于这片土地,现在又消失在这片土地之中。

南塘干涸了,但还不能说是湮灭,只能说是处于湮灭的进程中罢了,因为真正的湮灭要等到一个月之后。一个月之后已经过了农历九月初九的重阳节,正处在二十四节气中的“白露”时节。白露两旁看早麦,这时已是满地葱绿,麦苗窜出了地面二指多高,连最晚腾出的麦茬红薯田里也探出了麦苗。发现南塘干涸的时候正收玉米,直到砍倒满地的大庄稼,犁好、耙好土地又播种好麦子,嘘水村的人还没有谁去打这片枯干的南塘的主意。他们已经习惯南塘的存在,尽管现在南塘跟传说开了个玩笑,没有神奇到能痛打旱魔一顿并永葆一池碧水,永葆碧水中不断涌出波浪一般的传说,但南塘毕竟是南塘,它已与嘘水村共存几十年,它的威名深入人心,没有人敢轻易惊扰它宁静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