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53页)

我入乡随俗。我恭敬地递烟给我早已印象模糊的嘘水村的村人。我满脸堆上我最不愿意堆上去的笑容有点讨好地和他们说话。我为什么这样?我为什么要强迫自己做最不喜欢做的事情?难道这就是我不愿意再回嘘水村的一个理由?我说着我不愿意说的话,就看见了正义叔,听见了我耳熟能详的那个声音。我曾经一次次要忘掉这个声音,试图躲避开这个声音,但这个声音总是在我的梦里顽固地响起,似乎它就藏在我耳朵深处一个安全的角落里,总会在我不经意时猛然响起,让我惊悚,让我的心痉挛作一团。但现在这个声音又响起来了,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他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的样子,装配出满面笑容,以一个亲戚的名义走近我。一瞬间我停顿了正拎起的无聊的话头,我愣了一秒钟。但我很快就恢复了常态。我用并不冷漠的声调甚至还充满当年的亲切语气应答:“正义叔!”我出于礼貌也出于习惯打算上前握一下他的手,但发现他的两只手都挎在脖子里垂下来的黑粗布缝制的带子套里。莫非他的手受伤了?或者残废了?没容我多想,也没容我问出问题,我就和他面对面站一起了,像当年我明明没他个头儿高,偏偏要和他比试比试个头儿一样。但他明显苍老了,额头上有几道很深的抬头纹,两边耳朵上边的头发也白了至少三分之一,很是扎眼。他的面色也不怎么好,显露出一种青黄的菜色,寡淡寡淡的,颧骨凌厉地突起,让人想起冬天的不再葱翠的野地。在他从吊带里挪出一只手,要替我拎旅行提包时,我嗅到了一股新鲜的血腥味,浓得铳鼻子,像是他那只手刚刚被带有齿轮的机械轧碎,还在血肉模糊着,还在淋漓地流血不止。

我皱了皱眉头,这才悚然一惊,我问:“正义叔……你的手,受伤了?”因为血腥,我甚至忘记了心中深藏的积怨。同情就像一把巨大的扫帚清理走了积怨,我替他担着心,难道他的手是刚刚受的伤?但他为什么一点儿也不在意呢?

这时他已经抓住了我的方形旅行包的提襻,而且拎了过去,那只洋溢血腥的手没给他带来痛苦。“没有,”他没有看我,“唉,手病,好些个年头了!一言难尽,到家再跟你细说……”他稍稍走在我的前头,我发现他的个头比我矮了许多,像是这么多年来他正在越缩越小。

在想象中困难得不得了的见面就这样并不困难地完成了。我感到欣慰。尽管那股血腥味让人很不舒服,我仍然感到欣慰。

岁月在使我们变老。我们越来越会应付人事了。一件应该漏洞百出的事情就这样被我们做得滴水不漏。我们谓之曰“成熟”。

成熟,一个多么恰当的词儿啊!一条鱼游进了滚沸的锅里,那叫不叫成熟呢?

应该叫!而且是一个不能再准确的定义。

那股血腥味很浓,我真想离正义叔远点,和他拉开距离。但我觉得那样不好,我可是知道他的心眼有多大的直径——可以和针鼻儿媲美。不过也许他现在已经虚怀若谷了,虚怀若谷?我为我能想出这么个宏大的词语感到好笑。我还是相跟着他,让那股血腥像一根有力的绳子勒紧我的颈项。村子里的小学校刚刚放学,有几个挎书包的小学生尾随着我们。像我当年一样,他们对村子里出现的任何一个生人感到好奇,总会跟着瞅稀罕。他们大多是留守在家的孩子,他们的父母远走他乡出外打工挣钱,把他们扔在村子里,扔给爷爷奶奶们。他们身上充斥着活力,不时发出顽皮的哧哧的笑闹声。他们似乎已经闻惯血腥味,因而一点也不介意,仍那么不远不近跟着我们。他们大部分都背着和城里孩子一样的双肩挎带红红蓝蓝的帆布书包,但也有几个仍然挎那种方格粗布缝制的书包,和我那时候一个样儿。但他们只有无尽的欢乐没有痛苦,他们属于没有痛苦的一代。他们真的没有了我所熟知的那种刻骨的痛苦吗?他们也生活在村子里,和我当年没有二样。那种痛苦在同样的环境下会再度生发,显现它巨大的不可战胜的能彻底摧毁一个人的威力吗?我不知道……那种粗布书包软不拉叽的,两处底角最容易磨破,笔啦小刀啦什么的小东小西能从破洞里轻易溜出,去它们向往的广阔天地。我就那么丢失过一支心爱的钢笔,那是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吧,是我第一次品尝痛苦的滋味。自从我发现了那个不知什么时间生长出来的破洞,发现了钢笔不在书包里的那个时刻,快乐就一下子无影无踪了,与爱物分离的痛苦就像虫子一样在啮噬我的心。生活中最普通的事端都是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苦的种子,都可以长成一地庄稼,一棵参天大树……那是个像今天这样的清晨,是早自习放学之后……他们一定是听说过我,但不太认识我。他们还有点害羞,不时偷眼目不转睛地瞅我,被我发现时就会赶紧逃开目光不好意思地一尥蹶子跑离。我们还碰上一两个谁家的年轻媳妇,正义叔嘴里或者鼻子里咕哝一声什么,算是招呼。我不认识她们,但她们都稀罕地张望我,略带羞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