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4/5页)

那头狂暴的野兽已是瘫瘫软软。

四周死寂,惟两具虚白的人形并陈床榻。

还有什么?风,一如既往,掀动市井喧嚣。太阳,恒久运行,分开昼夜。时间“嘀嘀嗒嗒,嘀嘀嗒嗒”从不停歇。还有什么?还有什么呢?好像还应该有些什么的呀!但是,什么呢?

莫非,只剩了告别?

说声再见?

然后藏进别人?衣冠楚楚,相逢一笑,欠债还钱?

我轻声问他:此刻,丁兄作何感想?

那丁不语,似风情未尽。

我轻声问他:“裸体之衣”怎样了?还有夏娃,她在哪儿?

那丁不闻,或犹自温存。

嗨,我喊他,问你哪!

那丁惊醒:哦哦,你说什么?

夏娃!那女子可是夏娃?

月白天高,河汉迢迢。

那丁坐起,再看身旁女子,如隔万里之遥。

好吧好吧,他强驱睡意道,我爱,我爱她就是。

喂,这可不是单由你说了算的事!我冲他喊:还有我呢,告诉你,我可不爱!那丁呆坐,眼中星迷月乱,脸上一缕缕走过怅然。

那一宿我搅得丁一辗转反侧,彻夜难安。我不停地在他耳边吵闹:那么我呢?我呢……不停地在他心里叨咕:我可不爱,不爱,不爱,不爱……

脱与裸

我可能有点像一个叫托马斯①的人。那家伙对“脱”情有独钟,对“脱”这个字,这声音,一往情深。脱的动作,脱的姿态,脱的意味或氛围,永远令托马斯激情不减,心存感动。我有点像他,或是在这一点上我倾向于米兰·昆德拉,没有谁比我更理解他那个托马斯了。

“脱”,而不单单是“裸”——这一点我与托马斯所见略同。

“裸”有什么?在我看“裸”的魅力全在于“脱”,否则就易与人体解剖或体格检查相混淆——而这些方面,教育和医学早有了周密并冷静的作为。

冷静。

对了,冷静!为什么教育或医学需要冷静呢?因其面对的只是人形,只是身器,不涉心魂。冷静,说到了点子上。因为心魂什么也没脱呀,心魂依旧藏于“裸体之衣”(这一回它不叫舞蹈或艺术了,叫教育,叫医学)。而单纯的赤身裸体并不担负心魂的传达,所以,为了避免心魂的误解,就更要以冷静来拒绝心魂的萌动。老师,或者医生,千万要冷静,千万千万不要惊动心魂,否则难免酿成罪行——可以设想,若对某种教具抱有欲念,那行状岂不近于恋物,或渎尸?就比如裸舞,你要偏说那是光着屁股,便是不够冷静,或因不够冷静而导致亵渎。

那么在性爱中呢?在性爱中恰恰相反,要的正是激情,是热烈,是放纵!冷静,倒是无能了。

性爱,乃此一心魂——借助肉体、甚至要冲破肉体——与彼一心魂的相见啊!所以,单纯的裸,或冷静的裸,均与“爱”字无关。那或者是医学,是教育,或者就不过是性交的预备,繁衍或复制的第一道程序。譬如说“行房”呀,“同房”呀,“房事”或“房中术”呀,便冷静得听不到心魂的呼声——中规中矩有条不紊,简直就像药房或试验室里的配制,像木工房与修表店里的手艺,那可真是冷静得可以!

顺便说一句:我一直纳闷,怎么会有人只看ED*是性无能?依我悠久并广泛的游历来观察,性事百态而独尊性交者,唯在心性未开单图繁衍的物类。而在人,山重水复,柳暗花明,性爱早已是一种奇诡不拘的语言了不是吗?惟其奇诡不拘,出神入化,这才有了创想与浪漫,就好比不毛之地的携手涉险,就好比雪域高原的登峰造极,那样,唯其能够那样,心魂这才有了“他乡遇故”般的惊喜。只会性交?咳咳,那叫什么!咱前头说过了:那是畜类!只图繁衍的东西当然是独尊性交哇,当然是只看性交是一门绝技其他一窍不通呀,而梦想纷然的人类若也独守此技,那才真的是无能了。

有点离题了,还说脱与裸。那么,可有单纯的裸吗?不脱就裸的,有吗?然而却有仅仅是为了裸而脱的——无论是施教,是行医,是同房,都方便。但也有根本是为了脱而裸的——这却不求方便,相反,这倒要期待复杂了,千万别那么简单,那么快捷。譬如我在丁一的初遇风流,总感觉那个“脱”字应当漫长、繁复、犹豫,应当像那两片无花果叶飘来时一样地惊惧,迟疑,缓慢……不过,这又是为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