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2/4页)

谁招惹你了呀,倒是?

丁一说他心里乱,求我别问了。

我便陪他坐在落日里,坐在荒草中,远山近树恍若童年。

但非童年。往日早已不再。丁一此刻的心情,或在未来——比如说在署名为“史铁生”的某种思绪里,才可见其蛛丝马迹:

肉体已无禁区。但禁果已不在那里。

倘禁果因自由而失——“我拿什么献给你,我的爱人?”

春风强劲,春风无所不至,但肉体是一条边界!

你我是两座囚笼。

倘禁果已被肉体保释——“我拿什么献给你,我的爱人?”(史铁生《记忆与印象·比如摇滚与写作》)

或者,这不过是我在名为“史铁生”的梦里,所能听懂的丁一。

而丁一,在那个无奈的夏天,惟沉沉闷闷数日而无一言,偶尔吃一口饭也是味同嚼蜡。

他就那么每天疯走,我只有跟着。

他就那么随时呆坐,我只好陪着。

我劝他注意身体,尤其要小心那朵曾经猖獗的花。

他却依旧无言,或点点头,对我的提醒表示理解。

没办法,我只好用他的话来激励他——“乐观”呀,“坚强”呀,“咱一定要成功,咱一定能够成功”呀,等等,等等。

猛不丁地,他说话了:“陌生即性感”,这话哪孙子谁说的?

有啥问题吗?

狗屁!我跟你说吧,这是狗屁!

狗屁就狗屁吧,我心想只要劳驾您终于能开开口。

陌生即性感,性感即陌生,请问这还有完吗?

有完没完你问我?

我是说如果终于还是陌生,咱可是图的什么?

是是是,您图什么?

所以我跟你说那是狗屁!

好吧好吧,就先这样吧……不过,不过为什么呢?

焦虑的丁一久久地寻找着回答。

我心想这问题其实我早跟你提过,你没在意:心魂并没有性,心魂只有别,所以心魂的团聚怎么能是单单地依靠着“性感”呢?再说了,人家所谓的“陌生”,就光是指肉体吗?你自个儿在那儿七弄八弄,倒来说人家是狗屁?不过……不过……哎哟哟,好兆头哇!——想着想着我心头忽一阵亮堂:怕不是此丁浪子回头,要来归依心魂了吧?

然而,迷茫的丁一能够找到的还是疑问。

你说,还能有什么比触觉更真实的吗?

比触觉?更真实?

我是说还有没有什么办法,比触摸更能证明真实?比挨近更能挨近,比进入更加进入,有吗?直说吧: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那进入的感觉,不止于瞬间?

啊,此丁再次令我刮目。他指的分明是那独具的话语呀!他是说:花飞花落,那话(儿)何为?——好啊好啊,果然此丁才情非凡,我没看错他!他是说:那话(儿)何味?那话(儿)何萎?那话(儿)何危?那话,它曾经是为了什么?如今,未来,乃至到底,它都是为了什么?

我暗自欣慰。

而那丁却仍自忧愁:千篇一律千篇一律,哥们儿你说,还有点儿什么新鲜的没有?……脱,脱,脱!这个那个,那个这个,还有谁没有?……别处无非是别处的此地,此地不过是别处的别处,哥们儿真是让你给说对了!开始在哪儿,结束还是在哪儿,可咱这究竟是要去哪儿呢?

肉体是一条边界,你我是两座囚笼。

一次次心荡神驰,一次次束手无策。

一次又一次,那一条边界更其昭彰。

……

所有的词汇都已苍白。所有的动作都已枯槁。

所有的进入,无不进入荒茫……(史铁生《记忆与印象·比如摇滚与写作》)旷野的风再度流虚飘幻,不似曾经,胜似曾经。

丁一的思虑复归当初:死的,那全是死的呀你看不出来吗?全是遗体,全是幻影……那一块块皮肤所包裹的空间,丝毫也不能扩展,不能飘缭、动荡……

我则又想到夏娃:倘那一次次敞开仍不过是“裸体之衣”,我将何以辨认夏娃?倘那独具的话语屡屡混淆于游戏和玩笑,混淆于入夜的更鼓或开演的铃声,还有什么能够证明伊甸的盟约?或当那隆重的时节到来,我能否还对她说——这独具的话语等待你,已历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