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2/4页)

“人都是嘴……嘴上一套,心……心里一套。”

“嘴上怎么,心里又是怎么?”

“她说她爸的学生昨天还追在她爸身后,可她爸倒……倒了霉,她说他们就骂她爸比谁都骂得狠。”

“还有呢?”

“没有了。”

“这叫什么你懂吗?这叫对时代不满!”

诚实的丁一居然点点头。

“你爸还说过什么?”

“不是我爸,是她爸……”

“她爸还说什么?”

“还说,还说这是什么狗……狗屁时代。”

…………这是出卖吗?

这就是出卖!

因为审问者确信这足以使依的父亲罪加一等。因为此后不久,依的全家就被流放。还因为出卖者丁一将被流放得更为深重——这样的流放,既非空间之有限,亦非时间之有期,而是心魂之永远;愧疚、恐惧、迷惑,从此将伴其终生。

在“革委会”的日日夜夜,我们对依的这位好友丁一深感失望,对“朋友”这个词深感愧疚,对人间的信任深存疑惧。不过,说来这也许是我们的幸运——正因为这失望、愧疚和疑惧,不是由于别人而是由于自己,不是针对别人而是针对丁一,所以才没有像画家Z那样走进怨恨。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也是别人,自己也不可以信赖,自己也难免是个出卖者,是叛徒,这可咋办?天昏地暗,唯有天昏地暗!真正是绝望,真正是绝无可望!醒里梦里我和丁一俩都在互相问着:这还有什么意思?这可还有啥活头?在那间黢黑的小屋里我们徒劳地唾弃着自己,并由衷地为依祈祷平安。情种丁一泪人似的整天就想着一件事——只要我还能出去我马上就去找依,告诉她:不会的,真的不会的,依请你相信,这世界上不会因此就没有了可靠的情谊……

但是那年春天,当我们从“革委会”的小黑屋里出来时,依已不见。依已经迁离这座城市。依家的房子里搬来了别人。听说依同其父母,已然一起流放边疆。可边疆在哪儿呵?或者,是哪一处边疆呢?无从询问。可怜的丁一被父亲关在家里,不断地受着教育和再教育:“以后少跟别人来往,老老实实给我在家呆着!”

于是乎很长一段时期,我们又只能一同凭窗眺望了:近树,远山,飞霞……以及那飞霞之下的边疆,边疆的依,和夏娃……

叛徒

“叛徒”是这世界上最可怕的地位,比“流氓”,甚至比后来那朵丑恶的毒花还要可怕千百倍。癌,那不过是自然灾害,叛徒却是“自作孽,不可活”!流氓呢,更是只要承受别人的轻蔑,无需乎像“叛徒”那样自己看不起自己;就算你真是流氓吧,也还有望浪子回头,叛徒却是永远的流放,回头无岸。

岸在哪儿?当然不会在敌人那儿,当然应该是在自己人这儿。可是可是!你哪还有什么“自己人”呢?叛徒所以是叛徒,就在于背叛了“自己人”,“自己人”早已经看你是“敌人”,而“敌人”却不会看你是“自己人”。因故,叛徒的流放,不是空间之遥,不是时间之久,而是在人类之外。一旦谁成了叛徒,老天爷,这世界上就好像又多出了一个物种——不同于人的,另一类直立行走的动物!据我观察,丁一一带有三种动物以直立的姿势行走:人,企鹅,还有叛徒。(狗和狗熊都不算,狗熊偶尔为之那是因为怒了,狗是逗你玩。)种种迹象表明,叛徒已非人类——虽具人形人魂,却不被认为还有人性;虽进人食,居人屋,却又不是什么宠物。简直说吧:是弃物!流氓、乞丐尚有自己的群帮,有谁听说过“叛徒协会”?有人关注黑猩猩、大熊猫、藏羚羊、东北虎,有谁去问过叛徒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自丁一的“出卖”事件发生以来,我常后怕:这无尽的旅途是否意味着什么样的鬼地方都可能经过?倘一天不小心做成叛徒,一定比掉进鱼身狗器还要糟糕。以后的路可怎么走呢?一个叛徒的心魂将寄望何方,投奔何处?一个叛徒,是否还可以去见见他的夏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