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煌的再现读《歌手约瑟芬或耗子的民族》(第2/3页)

约瑟芬的痛苦

约瑟芬的痛苦的根源是由于她的演唱的性质的模棱两可,即她的演唱既是完全的尘世生活的演唱又令人想起天堂。异想天开的约瑟芬自己来自于尘世,却竟然要撇开她歌声里的一切尘世的因素。她想要我们直接将她的口哨当作天堂的歌声,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在她那短暂的歌唱生涯中受尽了由于我们反应冷淡而引起的折磨。她明知我们不能同意她,但她的事业就是要成就那不可能的事;为了这个事业(或古怪的爱好),她挖空心思、花样百出,想出一套又一套自虐的方案,耗尽了自己的心血。我们,生长在大地上的臣民们,出于对约瑟芬的敬佩一直很想帮助她;我们用我们那正直的判断与狗一样的忠诚,还有惊人的耐心,使约瑟芬的演唱一次又一次得以顺利进行。但我们的态度只是加重了她的痛苦,她内心的冲突更激烈了。这个天性异常的女人,只对一件事,一件荒唐的不可能的事有兴趣,这就是要从我们这里获得证实:她的艺术至高无上。这样一种妄想注定是要失败的。在我们看来,约瑟芬的口哨声的确美妙动人,它能使我们回想起自己在这凄凉的人世间的全部经验(我们寂寞的童年,我们未老先衰的青壮年,我们如何失去了直接感受音乐的能力);它就像从人类传到单个人耳中的信息,显示着个人在人群中那不稳定的存在;听到它,我们激烈冲突着的内心便能暂时归于平静。但我们不能说谎,也不能说违心的话,我们只能实话实说——这口哨声确实不能等同于天堂的音乐,它的世俗的痕迹太明显了。约瑟芬将我们这种态度看作对她的钳制,她对我们更鄙视更不服气了,她要用更高级的表演,甚至用一些俗气的举动来动摇我们的看法;她明知不会有效果也要做下去,她已深深地中了魔。在这场暗中进行的、钳制与反钳制的较量中,约瑟芬异常痛苦地折磨着自己,想使我们出于一时的心软同意她的要求。她甚至忘记了我们是些坚持原则的人,不会说谎的人,不论她耍什么手段,我们的态度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我们没见过天堂,却有对天堂的信念;约瑟芬的歌使我们不断想起那古老的传说,但仅此而已;想用它来取代天堂怎么可能呢?难道她不是生长在我们当中,难道她是天外来客吗?所以约瑟芬无论怎样努力,也是摆不脱世俗的印记的,更何况她歌唱的全是世俗的生活。

如果仅仅认为约瑟芬只是鄙视我们,要努力来反对我们,那又错了。她的表演全是给我们看的,也只有我们在看。因此她又是依赖我们,从我们当中吸取她歌唱的力量的;只是她依赖的方式别具一格。在音乐会上,我们的存在,我们对于她的大大小小的干扰,包括我们对她的不理解,我们灵魂的负担,全都成了她的兴奋剂,激起她更加努力地在歌唱中向上攀升,为的是让我们肃然起敬。当灵感的激情高涨时,干扰反而成为必要的参照,因为约瑟芬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外在的噪音,甚至观众那空洞的目光都是约瑟芬表演时的先决条件。

但是我们终于没能满足约瑟芬的最后要求,即要我们证实她的艺术天才的要求。经过了一次又一次的不懈的努力,将自己折磨得昏过去,给她带来的仍然只能是深深的沮丧。于是她失踪了。可是失踪并不等于放弃,缺席更加突出了曾经有过的存在。在沉默的人们当中对她的记忆丝毫不弱于她实际的表演。也许到了这个程度,艺术家表演或不表演都是一样了。只有过程,没有最后的承认,这是她可悲的命运。实际上,忠于歌唱的约瑟芬从不曾失策,也不曾犯错误;应该说,她的存在就是以“误解”为前提的,即身在尘世,却又可以体验天堂。就是这种由远古以来遗传下来的误解,约瑟芬和我们的人民较量了无数次,用自己那青春的热血吹出一曲曲尘世的哨音,以表达对天堂的向往;而天堂,也就在这个艺术创造的过程里得以呈现。但是约瑟芬本人看不到,处在过程中的她被歌唱的世俗性质所迷惑,被抓不住过程(过程是不能被“抓住”的)的苦恼所折磨,只好不断地唱下去。我们人民也看不到天堂,只能听到世俗的口哨音;关于天堂的想象弥漫在这时断时续的奇特的哨音里,而天堂本身仍然无比遥远。我们能够清醒地区分,我们这种清醒和顽固对约瑟芬是致命的打击。可惜我们只能惋惜地说,她太贪婪了。如果约瑟芬知道了,天堂只能在世俗的追求中实现,即:你追求它,它就出现,你不追求它,它就不存在,她还会像这样痛苦吗?应该还会的。因为只有在最痛苦的瞬间,天堂才真切地呈现;而要唤起、抓住这些瞬间是她本能的冲动。在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约瑟芬是为了瞬间的快感终生痛苦着,并且她的最大的快感就是存在于她的最大的痛苦中。于是又可以进一步说,约瑟芬的痛苦是她要达到存在的努力,也是生命本身存在的证实。又由于自己(人民也是自己的组成部分)无法证实自己的存在(在参照物是“无”的情况之下),这种痛苦就要不断地延续下去,她自己也就要不断地努力“存在”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