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故事(第2/3页)

二十年代有一篇著名美文,叫《乌篷船》,其中写到“明瓦”:

木作格子,嵌着一片片的小鱼鳞,径约一寸,颇有点透明,略似玻璃而坚韧耐用,这就称为明瓦。

独坐“绿荫水榭”,怀想这样文字,明瓦都是一样的,秋天在头顶高远。移步换景,以小见大,明瓦的月色弥漫,氤氲着董其昌的法书“饱云”。饱云,即秋天的巧云,多少个童年日子仰酸颈脖看着它的变幻。留园的精华在于水面和水面四周景观,绕水一周,等于穿过一年中的四个季节。从探春的“清风池馆”出发,走过“涵碧山房”,这里是欣赏荷花的好地方,所以又称“荷花厅”。然后访秋,顺着长廊渐次升高——“高甍巨桷,水光日景,动摇而下上,其宽闲深靓,可以答远响而生清风(《真州东园记》)”——欧阳修的句子移到此处也很恰当——阵阵清风里,没有坐进“闻木樨香轩”,就闻到桂花香气。如果中秋夜有幸坐进“闻木樨香轩”,大概会和白居易一样,听得到月宫里桂子轻轻滴落的声音。“闻木樨香轩”和“清风池馆”遥遥相对,一个春天,一个秋天,时间沙沙而去,历史达达而来,遥遥相对的“闻木樨香轩”和“清风池馆”,一部春秋:苏州园林是时间的艺术;苏州园林是历史的艺术。从“闻木樨香轩”往高处望去,是用来赏雪的“可亭”,碰巧遇到银桂飘落,也是可以以花代雪的吧。

沧浪亭沿河一带的黄石,据说是宋朝造园艺术在苏州唯一留下的雪泥鸿爪。是耶非耶,并不重要,细细体会,的确大有遗意:隔水相望,朴素坦率一如王禹偁、梅尧臣诗作;近身相抚,方阔瘦硬恰似欧阳修、黄庭坚书法。在午后的阳光里,远远看来,黄石的色泽,更使沧浪亭这个古老的园林增添了独一无二的秋天醇厚如酒的况味。

如果把拙政园认作娴静、留园认作幽静,沧浪亭就是寂静;如果把拙政园认作春容、留园认作夏姿,沧浪亭就是秋思。

苏州园林中,结构最为精巧的,当推留园;气息最为高古则非沧浪亭莫属。北宋时的沧浪亭一带,地势高阔,草木郁茂,三面环水,仿佛大隐隐于市,虽在城里恍若郊外,庆历年间被罢官的诗人、书法家苏舜钦举家南迁,一见此地,即以四万贯钱买下,欧阳修听说了,随即寄赠一诗,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清风明月本无价,可惜只卖四万钱

有点调侃。因为李白曾说“清风明月不须一钱买”。把两个人的诗句放在一起就会看到,李白是个倜傥少年,衣食无忧,风流飘逸;而欧阳修已是位颇有世故的中年了,柴米油盐,相视一笑。中国文化发展到宋代,秋天的况味渐深渐浓。

顺便说一下沧浪亭两个特色:一是苏州园林都围墙森森,而沧浪亭以水环园,可谓独一无二;二是沧浪亭的山水之间是条复廊,唐代皎然和尚曾说“诗有六至”——至险而不僻;至奇而不差;至丽而自然;至苦而无迹;至近而意远;至放而不迂——沧浪亭里的这条复廊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寂静的复廊里,似乎能看到一些前贤身影,“近水远山皆有情”,他们策杖而行,秋声跟在后面。

狮子林是个石园,在审美上接近冬天硬朗的风声。传说园中的每一块太湖石都具狮子状,其实狮子林的出处是佛陀说法威仪如狮子吼。它过去是个寺院。

坐在“听雨楼”头喝茶,帘卷树声,石榴仿佛木铎,银杏好像一只只翡翠铃铛,想起昆曲《跪池》,也是狮子吼,只不过是“河东狮吼”,也就想起这句成语的发明人苏东坡,也就想起苏东坡一首有关秋天的诗:

荷尽已无擎雨盖, 菊残犹有傲霜枝; 一年好景君须记, 最是橙黄橘绿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