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账(第2/2页)

翌日,我与玉奇站在壶口瀑布前。玉奇考我:“黄河流的是什么?”

“流的是土,流的是火,就是不流水。”我匆匆答卷。

一九六三年初春,我生于苏州。唐诗曰:“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我家房子离河却隔着几条小巷,所以幸好没有弄湿过头发,更不用说鞋子。大概由于苏州城里小河太多的缘故,我反而没有听到流水声音。记得我的小学校门前,是一条河。父母总担心我会淹死,老师总担心我们会淹死。而放了学的我们,却常常聚集在河边的向日葵下,为了满足甜蜜的欲望而猎杀着蜜蜂。那时候,普天之下都是苦孩子。我们吃不起糖。

一分钱两颗的赤膊硬糖(即没有糖纸包装的廉价糖果),红红绿绿地会面于大玻璃罐中,苍蝇掉了进去,苍蝇比我们幸福。

我抓到一只蜜蜂。

我往手心里吐口唾沫,把蜜蜂尾部往唾沫里一按,一根见缝插针就被拉出,然后,撕开大腹便便,用一年级舌头,舔,甜!再然后,甜蜜的尸体抛到河里……

后来,来了许多人。他们填了河流,铲了向日葵,筑起防空洞。

一九七〇年的苏州,一个庞大的军事工地。我写作此文,是一九九四年夏天的某个下午,第十四届“世界杯”刚刚结束,巴西队艰难又合理地夺得冠军。我的房间里填满书籍、杂物,没有一张整齐桌子——就像苏州城里没有一条干净的河流。我拉过一张木凳,蹲坐在西瓜上,开始记起《流水账》。而窗外的苏州比我房间还要凌乱,拆拆建建,成为一个商业工地。这景象,似乎将永无宁日地继续下去。三十多年来,我好像没有出门过,都生活在这座四四方方城里,如楷书之“囚”。但我并非热爱才不离开。

外来和尚总念着“小桥流水”的经,但我认为它代表不了这个城市的文化。这个城市是一群散落的人,坐在家门口有一杯没一杯地喝着酒,时而往嘴里丢粒“五香豆”,时而用纤长的手指(一般是食指)抠抠脚丫。

豆香脚臭,相得益彰。

听不见流水的声音。

曹聚仁说过苏州是一口棺材这话,那么我想装在这口棺材里的尸体,却是被香料熏蒸、香水浸泡。这是苏州的独特手艺和它当之无愧的骄傲。一切荣誉归于苏州——在它畸形、消费的文化背后,有的只是放诞,有的只是怪异,恰恰没有愤怒,恰恰没有痛苦。

一条黄河从身边擦过陕北的城镇。而苏州,却被一条条河流分割成碎块,由于自身纠纷,我们也就听不到集结、有力的流水。

《落花流水》第三本

“落花流水春去也”“瑟瑟秋风今又是”。中国文人内心,好像只有春秋两季。好像也特别钟情春秋两季:“怜春”“悲秋”。实在也就是“自怜”和“自伤”。或许也“自强”,全不顾世态(夏之)炎(冬之)凉。而从心理时间看待,夏季和冬季似乎也要比春秋漫长。但春秋——容易感觉人生的变幻无常和匆匆一过吧。“怜春”和“伤秋”,匆促呵,匆促!所以,我这第三本《流水账》也只得短小呵短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