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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弹唱着《三笑》,或者《珍珠塔》,有一次我梦见这两个人,醒来,还看见两个人背后屏风。屏风上画着新编韩熙载夜宴图:他坐在玉兰花下,树梢头飘摇着紫紫的星火,照亮衣物上明亮又不无奢靡的青绿山水。山水与衣物,哪个破得更快?流传有序的韩熙载夜宴图上,并没有这个画面,所以叫新编韩熙载夜宴图。这是弹词之夜,我至少梦见过三次。

一般而言少年人都喜欢评话,人到中年我才听起弹词。评话常有英雄气;弹词多是美人味道。尤其弹词,人情世故,小鱼吃大鱼,其中奥妙,阴差阳错,刚柔相济,说书先生表现得淋漓尽致。

不知道为什么,说书先生演出时放置乐器、醒堂木、扇子、手帕和茶具的桌子叫作龙桌,只有方桌一半大小,说大书时横着放,说小书时竖着放。而椅垫叫作君垫,这倒有个传说:传说王周士御前说书,因为皇帝面前不能随便坐,他跪而奏道:说书虽贱,但只可坐讲,不能立说。乾隆皇帝赐他蒲团,从此椅垫叫作君垫。

王周士以弹唱《白蛇传》《游龙传》闻名,评弹艺人行会“光裕公所”也由他创建,他还总结说书经验,写下《书品》《书忌》各十四则。《书品》《书忌》不玄虚,一般说来,经验之谈都是大实话。

到底有没有王周士这个人,最好有吧。

苏州评弹是省俭的艺术,醉心于酒的人是壶中乾坤大,乾坤全在一把酒壶之中;听书的时候会觉得嘴中乾坤大,乾坤全在说书人嘴里。弹词开篇《林冲夜奔》与昆曲《夜奔》相比,苏州评弹由于表演形式的省俭,反而产生意到笔不到的写意效果。杨振雄长篇弹词《武松》,盖教天京戏《武松》,一个是语言的,一个是形体的,一个是虚,一个是实。苏州评弹是虚的艺术,在本质上是文学的、音乐的。具体说来,评话更接近文学,弹词更接近音乐。

我第一次去书场听书,大概七八岁。那时,能听到的只有现代书,大都是从样板戏移植。老听众借以过瘾的,无非是评话中的噱头,弹词中的老调,聊胜于无。后来遇到一个老听众,他说借以过瘾的还是书场这个氛围。我与祖母住在调丰巷,书场在小公园,五六分钟的走路,记得那天听完书回家,晚上九点半钟,我还兴奋不已。晚上九点半钟,对三十年前苏州这个小城,就是夜深人静。

我父亲与评弹界交往颇多,评话响档金声伯先生、张国良先生是家中常客。金声伯先生聪明人,钱庄当学徒,后拜杨莲青为师,两个月就能登台演出,在评弹界有“巧嘴”之称,尤其擅长“小卖”——噱头一种——说书过程中所作一两句风趣诙谐的插话,插得得体,有“竹外一枝斜更好”之妙。有一次金声伯先生看我画画,问我,你阿晓得雨怎么画?他问话的时候神情莫测,我心惶惶。他说他看亚明画雨,先在宣纸上用矾水一洒,再用淡墨一染,雨就落下来哉。说完,他又补一句,你不知道吧。我有些不服气,因为蒙师张继馨先生早给我看过赵之谦的一幅画,用矾水画太湖石上的一个小洞。我后来服气了,知道凡做事要能举一反三。张国良先生,评话《三国》名家,《三国》在苏州评弹里被称为“大王”,弹词《三笑》被称为“小王”。张国良先生有“活鲁肃”之称,我看京剧《群英会》的音像资料,谭富英演的鲁肃,也极有味道,但张国良先生好像更为有趣——因为憨态可掬,而评弹界“老包公”顾宏伯,与裘盛戎包公相比,顾宏伯稍少一点情致。艺术大概是殊途同归的,京剧也好,评弹也好,在我看来,声情并茂便好。声是一个演员的修养,情是一个演员的素质。声外情内,由内而外,就不会过或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