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驴妹子(第4/10页)

薛氏乡民得孚之妻十七岁于归二十四岁夫故孝事孀姑备极艰辛守贞三十六年病故年六十岁举报世人许赏柏舟励节四字具奏奉旨建坊入祠

立牌坊是不可能的,生产队没那个经济条件。祠堂倒有一座,但那是围子村张姓人家供奉鬼神祖灵的地方,外姓外族的人即使德行如日月耀天如江河行地也要靠边站。这碑文只好被当时的生产队长放在队部,蛛网尘封了几年,后来就不知到哪里去了。

薛寡妇死后两年,就在“柏舟励节”四字渐渐被人理解的时候,她领着麻眼阿爷去阳山坡上晒太阳。阿爷不小心摔了一跤,竟摔出不治之症来。临终,阿爷吐露了实话,说他收留的这个女娃是他和薛寡妇生养的。人们不信,都说阿爷说胡话,他连坦坦大路都摸不着,怎么会摸到女人肚子上。更充足的理由是:那碑文上明明说她是三十六年没沾过男人,娃娃是舔阿爷的唾沫舔进去的?碑文上的话是不会骗人的,秀才是文曲星下凡,文曲星怎么会糊弄老百姓呢?不信便是事实,群众意愿谁也不可违拗。麻眼阿爷死后留给她的遗产除了锅碗被褥、土炕土房,还有一头毛驴。一天,她遵照麻眼阿爷的遗嘱去给薛寡妇上坟,张不三拦住她问她去给谁上坟。

“我阿妈。”

张不三诡诡地一笑说:“你没有阿妈,你阿妈是你家那头尕毛驴。”

张不三那时是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半大小子,天性顽皮,捉弄别人就像往沟底下扔石头一样随便。“驴下的妹子!驴下的妹子!”他喊着跑开去。她自小没有名,人们提到她时总说她是“麻眼阿爷的拐棍”。现在由张不三给她起了个名,而且四处宣扬,人们很容易地接受认可了,因为不管她是驴下还是马生,丝毫不损害别人的什么。只要认可就是事实。于是她成了驴妹子,她和那头朝夕相处的驴也便由人畜关系变为母女关系。在她幼小的心灵里,她觉得这是一件非常丑恶下作的事,不论谁叫她,她都极力辩解道:“我不是,不是。”可她越辩解,似乎越是真的了。大家不听她的,反而叫得更加认真顺口,久而久之连她自己也相信她的阿妈是头驴。后来她大了,受到的屈辱也多了,便萌生了一种非常强烈的愿望:她这辈子一定要证明驴到底能不能生娃娃。天降大任于石满堂,他当仁不让地做了驴妹子愿望的实践者。

石满堂有一身牛劲。儿时放牛,常与被他视为同类的牛犊为伴。清晨出门,他抱牛犊上山,转换草坡,又将牛犊从这山抱到那山,牧归时又将它抱回棚圈。天长日久,牛犊被他抱大了;大了还要抱,因为那东西已经让他抱出了娇气和习惯,不抱便不走,便要用头朝他怀里蹭,蹭不着就撞,而他自己也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恋情,一旦不抱便会心慌意乱,总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嘛!但他没想到自己抱牛会抱出浑身的蛮力来,直到这牛患病暴死,他才明白了自己的健壮和伟大。

那日,秋老虎升天,热辣辣烤出麦地里的阵阵爆响,噼哩叭啦的,焦急的麦粒似乎马上就要滚出穗头淌成河了。庄稼把式王仁厚打头,唰唰唰的走镰声又悠又匀,把别的人撂下好长一段距离。后来他屎憋,走了。给他打下手的石满堂一下子成了打头的。石满堂在心里把自己和王仁厚摆平了,就要逞能,占住麦行挥着镰刀往前扑,声音响得急骤,可走镰的速度仍然很慢,手底下就是不出活,紧挨他身后老有撵行人的鼻息。他一急,那茬口便高得出奇。领着女人扎捆子的队长张不三喊一声:“满堂,你到后面去。”他不服,闷头装做没听见。庄稼人在庄稼活路面前丢脸是最让人难堪的,挣死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撤下来。没想到张不三会撵过来拽住他的衣肩,硬要将他拖出麦行。他脸红得要冒血,身子一扭手一挥,张不三竟然倒地了,一个狗坐墩墩得他呲牙咧嘴地扭歪了脸。他站了起来,朝石满堂的后腰就是一脚,又闷闷地说一声:“你别割了,割也是白割,回家歇着去。”石满堂还要挥镰,忽又直起腰,明白队长已经决定将他今天的工分扣除,便沮丧地离开麦行,去地畔上仰面朝天躺下。他不回家,村口的麦场上全是婆娘,婆娘们的嘴是专门用来嘲笑男人的,说一句笑话飞一把刀子,不刺出血来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