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帕慕克先生,这一切真的都在你身上发生过吗?(第4/7页)

“我是到家了,但我不住在这儿。”我回答。

教授说:“真的?我根据你的小说判断,主人公凯末尔和他的母亲就住在这里。”他接着自我解嘲道:“我在无意识之中一定相信你和你母亲也搬来这里了。”

就像老年人到了某一阶段会在匆忙之间混淆任何事物,我们也会因为混淆了虚构和现实而相视一笑。我们感到,这种幻象已经控制了我们,不是因为我们忘记了小说既基于想像也基于事实,而是因为小说把这种幻象赋予了读者。现在,我们也开始认为,我们喜欢读小说正是出于这一目的:为了融合虚构与真实。我们在那个时刻感到—以我在本系列讲座中提出的观念而言— 渴望同时是“天真的”和“感伤的”。读小说和写小说一样需要在这两种心态之间不断徘徊。

现在我可以引入这次讲座的实际主题:作家的“签名”—他或她表现世界的独特方式。但是,首先允许我重提我在第一讲中提过的一两件事情。我讲过在每一部小说背景中的某个地方存在一个真实的或虚构的中心,这个中心的存在使小说区别于别的细节叙述,如探险故事或史诗。小说从那些我们在日常生活中都会观察到的、了如指掌的不起眼的细节和事件出发,将我们带入其许诺的隐秘真相,带入中心。简单地说,让我们把每一个这样的观察称作“感知体验”。当我们打开窗户,品味咖啡,攀登楼梯,混在人群之中,陷入交通拥堵,在门边挤痛了手指,丢失了眼镜,在寒气中打战,爬山,在夏季的第一天去游泳,遇见一位漂亮女人,品味一种从孩提时期之后就从未吃过的小甜饼,坐在火车里眺望窗外,嗅一种我们从未见过的花的香气,与父母闹别扭,互换吻礼,头一次看到大海,心生嫉妒,喝一杯凉水—这些感知体验具有的独特性及其与他人体验重叠的方式,构成我们理解并喜爱小说的基础。

看到安娜·卡列尼娜在暴风雪之夜前行的火车车厢里试图阅读小说,我们会回忆起我们自己也有相似的感知体验。也许,我们也曾乘坐夜行火车穿过漫天风雪。如果我们心里有别的牵挂,我们也会难以安心阅读一本小说。我们的经历也许不像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那样发生在莫斯科至圣彼得堡的火车上,但是因为我们也有过非常相似的经历,我们对主人公的心境感同身受。小说的普遍暗示性和局限取决于这种日常生活的共同层面。如果有一天没有人再会在夜行火车上读小说消遣,读者们就将难以理解安娜当时在火车上的感受;如果成千上万个这样的细节都暗淡消逝了,读者们将难以理解《安娜·卡列尼娜》整部小说。

安娜·卡列尼娜在火车上的感受与我们自己的感受是如此相似,同时又是如此不同,这正是让我们着迷的原因。因为在意识的某个角落,我们知道这些细节、这些感知只能通过亲身体验,来自生活本身;我们知道,托尔斯泰通过安娜·卡列尼娜,向我们传达他自己的生活体验和他自己的感知宇宙。这应当归之于福楼拜时常被引用的那句话的准确含义:“我是包法利夫人。”福楼拜当然不是女人,他从未结婚,他的生活与其小说主人公的生活丝毫不相似。但是他以她的方式(她的郁郁寡欢,她对多彩生活的渴望,19世纪法国小城的琐碎生活,中产阶级的生活现实与多彩的梦想之间令人心酸的差异),经历并见证了她的感知体验。福楼拜恰如其分地表达了他自己的观看方式就如同包法利夫人的观看方式,其处理结果令人心悦诚服。然而尽管他使出了所有的天才和表现力—也多谢他的天才—我们有时候也会感到,所有这些栩栩如生的细节全都出自福楼拜的想像。

细节的精确、明晰和美,细节描写在我们心中激发的感觉“不错,我们有过,完全如此”,以及文本在我们想像中呈现逼真场景的、激动人心的能力—这些素质让我们敬佩作家。我们还感到,这样的作家拥有表达感知的天赋,使之如同亲身经历一般,并且能够让我们相信虽只是其想像却一定曾亲自体验过的事情。让我们把这种幻象称为小说家的力量。我愿再次强调,这种力量是一种多么美妙的东西。并且,我还愿意再次强调,尽管我们在阅读小说时也许会暂时忘记小说家的存在,我们不会总是这样,因为我们总是会拿叙述的感知细节与我们自己的生活体验作比较,并且通过这种知识在我们的意识中描述比较的结果。我们阅读小说获得的根本快乐之一—如同安娜·卡列尼娜在火车上阅读小说的感觉—就是拿我们自己的生活与别人的生活作比较。即使在读那些看起来好像完全基于想像的小说时也是如此。历史小说、幻想小说、科幻小说、哲理小说、传奇故事,以及许多兼而有之的其他作品,与所谓的现实主义小说一样,实际上都以其成书时代的日常生活观察为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