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唯一能给的(第2/3页)

数学算完了,我接受了。这午夜谈话怎么结束呢?做妈的说,“你知道我这么计较,并不是因为我寂寞无聊、需要你们的陪伴?”

安德烈在那头说,“知道知道,你一点也不需要陪伴啦。”他打了一个故意让我听得见的大哈欠说,“你是为我们好,希望你死了以后我们没有遗憾。”在他的半戏谑半认真、在我的半恼怒半自嘲中,我们无比甜蜜地道了再见。

回家

很多朋友问我是什么让我下了决心离开台北,搬到乡间。他们知道我在过去的十五年里,不论是在香港还是在台北工作,每两个星期我都会到潮州去陪伴你,不曾中断。但是你无法言语,在一旁聊尽心意的我,不知道你心里明不明白我是谁;不知道当我握着你的手时,你是否知道那传过来的体温来自你的女儿;不知道我的声音对你有没有任何意义?我的亲吻和拥抱是不是等同于职业看护那生硬的、不得已的碰触?你是否能感受到我的柔软,和别人不一样?十五年了,我不知道。

四月初,生平第一次参加了一个禁语的禅修。在鸟鸣声中学习“行禅”,山径上一朵一朵坠落的木棉花,错错落落在因风摇晃的树影之间。木棉花虽已凋零,花瓣却仍然肥美红艳;生命的凋零是一寸一寸渐进的。

眼眉低垂,一呼吸一落步,花影间,我做了一个决定。

一回到台北就南下潮州,开始找房子想租。很快就发现,乡间的住宅大多窗户很小,但是写作的人内心有黑室,需要明亮开敞的大窗,让日光穿透进来。被仲介带着看这看那,一个半月之后,决定放弃。

还是找块地自己建个小木屋吧。我跟仲介说,帮我找这样一块农地:开门就见大武山,每天看见台东的太阳翻过山来照我;要不然,开门就见大草原,那块每天都有军机跳伞的绿油油大草坪就很好;要不然,开门就见“白鹭下秋水,孤飞如坠霜”,就是李白见到的那块地啦,也可以接受。

一个半月之后,放弃农地了。因为,当我终于看中了一块“西塞山前白鹭飞”的美丽农地时,仲介说,“建小木屋只能非法的,你是知道的,对吧?”

我说,“我不知道。但是非法的我不能做。”

他很惊讶,“人人都做,为什么你不能做?”

我把运动帽檐再压低一点,现在连鼻子都遮住了,想跟他开个玩笑说,“苏嘉全偷偷告诉我的……”转念觉得,别淘气,于是就只对他说,“唉,就是不能违法啊。”

从行禅动念到此刻,三个月过去了。能再等吗?美君能等吗?

我当天就央求哥哥把他仓库出让,一周内全部清空。再恳求好友三周内完成所有整修工程。第四周,卷起台北的细软一包括两只都市猫咪和沉重无比的几箱书以及电脑的硬的软的,在大雨滂沱中飞车离开了台北。从动念到入住,一分钟都没有浪费。

在你身旁

不再是匆匆来,匆匆一瞥,匆匆走;不再是虚晃一招的“妈你好吗”然后就坐到一旁低头看手机;不再是一个月打一两次浅浅的照面;真正两脚着地,留在你身旁,我才认识了九十三岁的你,失智的你。

我无法让你重生力气走路,无法让你突然开口跟我说话,无法判知当我说“我很爱你妈妈”时你是否听懂,但是我发现有很多事情可以做,而且只有留在你身旁时才做得到。

因为在你身旁,我可以用棉花擦拭你积了黏液的眼角,可以用可可脂按摩你佈满黑斑的手臂,可以掀开你的内衣检查为什么你一直抓痒,可以挑选适合的剪刀去修剪那石灰般的老人脚趾甲,可以发现让你听什么音乐使你露出开心的神情。

我可以用轮椅推着你上菜市场;我会注意到,在熙熙攘攘的菜市场里,野姜花和绿柠檬的气味相混、虱目鱼和新切鸡肉的腥气激荡、卖内衣束裤的女人透过喇叭热切的呼唤声,都使你侧耳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