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926年9月7日,于O村(第6/8页)

二月末,森先生寄来那一年的第一封信。他在信中为尚未回复我寄给他的贺年卡而道歉,并写道自己从年末至今一直被神经衰弱所困扰。此外,信中还夹了一页纸,像是从某本杂志上剪下来的。我毫无防备地将纸展开,上面印着一些写给某位年长女性的情诗。我正纳闷森先生为何要寄给我这样的东西,最后一行诗猛然闯入我眼帘——“我再心痛都无甚紧要,只担心你的名誉……”我莫名所以地诵出声来,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些诗莫非是写给我的?想到这里,我先是尝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紧接着,一种十分俗气的情感支配了我:若当真如此,那森先生的这种做法可让我太为难了……就算他真的对我有好感,如果置之不顾,那么谁都不会知道。我不知道,就连森先生自己也可能在未曾察觉的时候就把它忘却,或是埋葬到某个地方。为什么他偏要将这种容易变化的情绪用这样委婉的方式向我道破呢?我和他,若是像以前那样,在意识不到这份感情的情况下来往倒还好;但现在彼此都意识到了这一点,以后岂不是连面都不能见了……

就这样,我心里对森先生这种自以为是的做法埋怨极了,却又无论如何也没办法讨厌这样的他。我想,他几乎已经成了我的弱点……不过,想到恐怕只有我才能看懂这几篇诗是为谁写的,我不由得松了口气,因此没有撕掉那张纸,而是把它藏到我书桌抽屉的最里面,然后装出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正好到了该和你们一起吃晚饭的时候。我啜着汤,忽然想到那张纸应该是从《昴》(7)上撕下来的(我早就发现那张纸是从杂志上撕下来的,但没去想那究竟是哪本杂志)。而《昴》的每一期都会送到我家里来,最近我一直放在那边没有动过。说不定在我还一无所知的时候,你哥哥、甚至连你都已经读过那些诗了。我这才想到:这可了不得了。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你好像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佯装对我视而不见。我心中登时腾起一股无处消解的怒气,但我依然无比矜持地举起了汤匙……

从那天起,我便生活在森先生布在我身边的那张情绪之网中。这张网无影无形,却令我心痛莫名。我总觉得,每一个见到我的人都在用一脸惊讶的神情盯着我看。接下来的好几周,我连你们都不想见,一直呆在自己的屋子里。我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向我逼近,而我只有静静地挪开身子,等着它与我们擦肩而过。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办法。总之只要它不走到我们中间来、不与我们纠缠不清,我们就能得救——对此我深信不疑。

其实,与这些想法相比,我更渴望自己能快些老去。等我上了年纪,甚至失去了女人的风韵的时候,无论我在哪里遇到那位先生,应该都能心平气和地和他交谈了——可现在的我,正是苦于处在这样一个不上不下的年纪。唉,要是能一下子白了头,那该多好……

那些日子里,我连这些都想了个遍。我变得比从前更加消瘦,每每凝视着自己的手腕,都觉得静脉比从前更鲜明了。

那一年是空梅雨(8)。盛夏酷热的阳光从六月末到七月初从未间断。我觉得自己的身体明显大不如前,遂独自一人提前回到O村。但不过一周,就来了一场很有梅雨味道的雨,整日整日下个不停。这雨偶尔也会歇一口气,可也总是雾气缭绕,教人一直看不清附近山的轮廓。

我反而喜欢上了这种阴郁的天气,因为它将我的孤独保护得十分彻底。每一天都和前一天很像。冷冰冰的雨把堆了一地的榆树叶沤烂,使它们发出腐臭。唯一的生趣是每天会有不同的小鸟飞来,落在院子的树梢上,用不同的声音啼叫。我走近窗户,想看看小鸟的样子。但最近眼睛好像很不好使,常常怎么也寻不到它们的影踪。这件事既让我悲伤,又很合我的心意。我就这样不知道发了多久的呆,而后抬头看向那微微颤动的树梢。竟有一只蜘蛛拖着长长的线坠在我眼前,吓了我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