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想象(第3/7页)

他调戏玛丽的话总是和丈夫有关。“今天早上我替你想了一个人。”他会这么说,“我不是和你开玩笑,你要好好考虑一下。”她紧闭嘴唇,发出几声冷笑,随之喷出一股愤怒的喘息。她的脸红了,红得不是一般二般,身体在椅子上猛然抽搐,压得椅子发出吓人的轰轰声。勿庸置疑,她享受这些玩笑。这些不合情理的荒谬婚配,肯定会被我妈妈说成是残酷的玩笑。对一个老姑娘开男人的玩笑,残酷,没有礼貌。不过,在爸爸家里,他们一直拿这个话题取笑她。还有别的可说的吗?她越阴郁,越粗鄙,越不堪忍受,他们的玩笑就越多。在这种家庭,他们说你“敏感”,就是缺点了,正如他们对我妈妈的评价一般。所有的姑姑、堂兄弟姐妹和叔叔伯伯们,对任何针对个人的残酷、鲁莽,早已经锻炼得心如铁石了,甚至似乎自己拥有的瑕疵或者失败,要是能够博得大家笑声一片,应该倍感骄傲。

晚饭的时候,屋里暗下来,尽管白天的时间已经拉长了。那时候我们还没有电。后来很快就通电了,大概是第二年的夏天。不过那会儿,桌子上有一盏酒精灯。爸爸和玛丽·麦奎德在火光中投下了巨人般的身影,他们脑袋的影子随着谈话和笑声笨拙地摇来摆去。我没看他们人,我看着他们的影子。他们问:“你在做什么美梦?”其实,我没有做梦,我在试图明白面前有什么危险,解读侵犯的迹象。

我爸爸说:“你想跟我去看陷阱吗?”爸爸沿着河岸布置了一条诱捕麝鼠的陷阱路线。他年轻的时候,常常花好几天,好几夜,甚至好几星期在丛林里待着,沿着瓦瓦娜什的溪流来来回回。那个时候不光是抓麝鼠,还有赤狐、野生水貂、貂鼠,所有入了秋,皮毛就变得昂贵的动物。春天唯一能抓到的就是麝鼠。他结婚以后安定下来以务农为生,只留了这一条线,即使这条线也只存在了几年。这一年大约是最后一年了。

我们穿过田地。这块田去年秋天用犁翻过了。犁沟上盖了一层薄薄的雪花,但其实不是真正的雪花,只是一层轻而薄的冰渣,就像结了霜的玻璃,脚后跟一踩,便分崩离析了。这块地位于下山的缓坡之上,通往河边的岸滩。一些篱笆墙已经被沉重的积雪压塌了,我们跨过去就行了。

爸爸的靴子走在前头。对我而言,他的靴子是独一无二,格外熟悉的,仿佛是他本人的一个信号,如同他的脸。当他脱掉靴子,靴子就搁在厨房的角落里,散发出一种综合了肥料、机油、黑泥浆的气味,腐烂的碎屑一条条镶嵌在靴底上。它们已经成了他的一部分,他们只是暂时分离,它们在那儿等着他。它们有一种顽固的,毫不妥协的表情,甚至还有些冷酷。我想这种冷酷,和随时准备开玩笑的机敏以及谦恭的态度一样,都是爸爸外表的一部分,是他的脸上浑然天成的搭档。冷酷也不会让我害怕。爸爸总是会回来的,从我们并不知晓的地方,回到我和妈妈身边。

比如说一只麝鼠在陷阱里。开始,我看见它在水边浮动,像一种什么热带的东西,黑压压的蕨类植物似的。爸爸把它拉上来,毛发便不再飘动,而是粘在了一起。蕨类植物变成了一条尾巴,连着一个老鼠的身体,滑溜溜的,还在滴水。它的牙齿露了出来,它的眼睛在头顶,死气沉沉,呆滞阴暗,像洗过的鹅卵石一样闪着光芒。爸爸晃荡它,它急速打转,冰冷的河水雨点一般落了下来。“一只漂亮的老老鼠。”爸爸说,“这是一只老鼠王,这么大,你看它的尾巴!”然后,大概是觉得我害怕了,或者只是想给我看看样品的真正魅力,看看完美的机械设备,他把陷阱从水中拎出来,和我解释怎么用。老鼠的脑袋立刻就被拖了下去,仁慈地溺死了。我没明白,也不是太在乎。我只想摸一摸它浸泡在水里的僵直的身体。这是一个死亡的证物。但是我却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