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版序(第2/6页)

钟繇,不离二王,继而师法碑学,世论于《嵩高灵庙碑》、《好大王碑》及二爨等隶楷过渡期诸碑尤为用心,遂成大家。

我认识沈曾植这位老前辈,是由于大学期间,一个专门影印大陆版国学丛书的河洛出版社在1975年刊行了他的《海日楼札丛》。当时我站在学校对门的“辅新书局”门口等客运车,随手翻看之下,是这样的一段议论,它登时吸引了我:

山舟论书,语云:“耕当问奴,织当问婢。”其实耕之所以然,织之所以然,奴与婢了不知也,以其所习则归之耳。芑堂张君,精心书道,勤学好问,不敢不以所习告。芑堂问曰:“古人云,笔力直透纸背处何如?”山舟曰:‘当与天马行空参看,今人误认透纸,便如药山所云:“看穿牛皮,终无是处。’盖透纸者,状其精结撰,墨光浮溢也。彼用笔如游丝,何尝不透纸背耶?”

寥寥数语,便推翻了我打从八九岁时起,就一心向往的“力透纸背”之悬望。话说得清楚、恳切、要言不烦,而且是一种:“事理原来如此简单,从而深刻”的觉悟。只不过,这“海日楼”在什么地方?沈曾植是何许人?梁山舟又是谁?还有张芑堂呢?药山是那个法号“唯俨”的临济宗高僧吗?一连串无知与好奇淹连而至,真令人不忍掩卷。

在我真正接触梁山舟的《频罗庵论书》之前,就是透过《海日楼札丛》里的“梁山舟论书”而打开了对书法的新理解。比方说这一段:

山舟曰:藏锋之说非笔如钝锥之谓。自来书家,从无不出锋者。古帖具在可证也。只是处处留得笔住,不使直走。米老云:“无垂不缩,无往不收。”二语是书家无等等咒。

又如这一段:

山舟曰:柳诚悬《玄秘塔碑》是极软笔所写。米公斥为恶札,过也。笔愈软,愈要掇得直、提得起,故每画起处用凝笔,每水傍作三点用逆笔,踢起每直钩至一束再踢起,垂如钟乳;不则画如笏、踢如斧、钩如拘株矣。

更精彩的是紧接着的一小段:

柳公云:“心正则笔正。”莫作道学语看。政(按:即“正”)是不得不刻刻把持,以笔软故。使米老用柳笔,亦必如是。

最令我吃惊的是论中锋的几句:

艺堂问曰:中锋之说如何?山舟曰:笔提得起,自然中,亦未尝无兼用侧锋处,总为我一缕笔尖所使,虽不中亦中。

我花了两天的饭钱买了那一本《海日楼札丛》,就为了这几句。

但是,让我捧读下去的那个最初的问题仍未解决。古人所谓:“耕当问奴,织当问婢。”真的不对吗?梁山舟的话我懂,他的意思是说,实际操持劳役者日夕习其所业、时刻服其所事,却未必对耕织有理论性的了解,或是抽象性的思维。梁山舟强调的不是勤劬为之、孜矻练之,而是能否领会和体悟,能否成就学书者心摹手追的眼光。

就在我反复啃读《海日楼札丛·卷八》里的几十则书画论之后不久,也不免怀藏着现学现卖的一点得意,向当时的系主任王静芝先生请教。静芝先生在系里教授国学导读、经学通论和《诗经》选读的课程,在本科课堂之外,还是剧作家、书画家,为人庄严肃穆,不苟言笑。但是倘若学生有书法方面的问题请益,无不春风满面地响应。我试以梁山舟之语问曰:“设若耕不当问奴,织不当问婢,那么遇到了技术上的问题,究竟该问谁呢?”静芝先生大笑而答曰:“不能问奴婢只好问老师了!梁山舟这话不能看死,他就是叫写字的人不要当奴婢罢了,你一旦能问出技术上的问题,就已经不是奴婢了。”随后。静芝先生建议我读读另一位清代书法家钱泳以及静芝先生自己的老师——沈尹默先生——的书论。“创作之人,不能不有其立论。这事,不得已。”静芝先生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