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信将疑以创世(第4/4页)

要求小说必须有可以依据的人生现实犹如要求人生必须有可能因循的小说文本一样是幼稚的苛责。然而不幸的是,人们经常在不愿或无能改善现实的同时却持此二端苛责小说。事实极可能是这样的:倘若艾柯不幸而生为黄春明,又写了一部《傅科摆》和自曝创作内幕的《悠游小说林》,难保他不碰上同样粗暴的批评家,指责他笔下的卡素朋居然无视于现实中一场可能夺取无数人生命财产的大火,以及居然不肯奋不顾身地冲进火窟去救难。

对于这样的议论,容我——作为一个其实因为身在现场、毋须进一步寻找索隐图的旁观者,挺身解谜:

在《傅科摆》的第一百一十五章,当卡素朋和雌雄同体人擦身而过之后,他立刻走进一爿还在营业的酒吧,连灌了两杯啤酒。那家店的店名是“大使坊”(Aux Ambassadeurs)——典出窦迦(Edgar Degas, 1834—1917)在1876年左右绘制的一幅粉彩名画(现藏里昂美术馆),艾柯没有让店名出现,乃是因为卡素朋慌不择路、没有能力顾及它的招牌(当时他已经近三十个小时滴水未进了)。至于那场大火,的确发生过,不过那是在塞威尼路(Rue de Sévigné,也就是雌雄同体人转入的那条路),我之所以如此凿凿而言之,乃是因为1984年6月23日的深夜我就在“大使坊”(同行的还有导游陆纬先生),我可能比卡素朋稍晚进入室内,因为我在屋外观火,延搁了一阵。由于在差不多七年以后我才读到《傅科摆》的原文,又过一年才卒读中译本,是以一直懊恼当时只顾观火而未及与那个博学深思的角色结识。

不必要的见证

我作了不必要的见证,因为这样的见证其实仍旧在蹈袭索隐图式的鬼迹魅影,它把小说锁入一个稳定性过高的分子式之中,让读者忘记:原来人生现实稍纵即逝、绝难还原的结果,实则正是小说诞生的根柢,还原小说入现实的企图也正如还原逝去的现实一样无稽,一样愚不可及。

但是,设若有读者认真相信了我的见证,则他对这世界的信任能力便豁然浮现:这位读者是一位信任细节描述之真实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