谵妄的执迷(第4/4页)

“新生活”打来了!

在一个小说家眼里,他所关心的国家、社会或者乡土上如果出现了安德烈医生所谓的“普遍存在的狂妄、平庸、愚钝”而令人非常厌恶的话,他总有机会透过作品营造一个疯人院——哪怕那儿没有医生、病房、栅栏、消毒药水和l化物。这里有一个20世纪30年代中国文学作品的例子。我只简述一个背景和三段对话。

1934年2月19日,国民政府在南昌发起“新生活运动”。要从国民基本生活之改善着手,“使一切食衣住行的生活方式都能合乎礼义廉耻的原则”,“要使一般国民具备国民道德”和“国民知识”(见蒋介石《新生活运动之要义》)。到1936年,这个运动推广到湘西偏远地区的时候,一群根本不知“新生活”为何物,误以为它和“中央军”、“共产党”一样是个势力团体的农民如此说:

妇人搭上去说:“大哥,我问你,‘新生活’快要来了,是不是真的?我听太平溪宋团总说的,他是我舅娘的大老表。”

一个男的信口开河回答她说:“怎么不是真的?还有人亲眼见过。我们这里共产党一走‘新生活’又来了。年岁虽然好,世界可不好,人都在劫数,逃脱不得。人说江口菩萨有灵有验,也保佑不了!”

……

那男子见妇人认真又担心神气,于是故意特别认真地说:“怎么不从这条路来?他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我听高村人说,他船到辰州府,就在河边眼看到,‘新生活’下船,人马可真多!机关枪,机关炮,六子连,七子针,十三太保,什么都有,委员司令坐在大白马上,把手叉着那么对民众说话……诸位同胞,诸位同志,诸位父老兄弟姐妹,我是‘新生活’,我要奋斗。”

这是沈从文(1902—1988)的《长河》第二章中的三个片段。沈从文敞怀畅写村人的“狂妄、平庸、愚钝”,把他们的卑微以一种谵妄式的谈话表现得嗤鄙可笑。这些农民的理智全然不足以和国共内斗的大变局相颉颃,甚至相应付,他们应该是“愚人船”(The ship of Follies, Narrenschiff)上的乘客,却连被流放而置身局外的运气都没有。沈从文不让他们显得可怜悯可同情,反而让他们看来比契诃夫笔下的小公务员更像蛆虫。这是小说家的格调——唯有走出执迷才得洞见谵妄;托尔斯泰再谴责自己和世界都无能发现这一点,他走得太高贵,也太执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