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述的闲情与野性(第3/4页)

语境

别以为马二先生吃饱就算了,接下来,他还“吃了一碗茶”,又“吃了一碗茶”,“叫打了十二个钱的饼吃了,略觉有些意思。”之后稍逛了一会儿,再“吃了两碗茶”以及几十文的饼和牛肉。黄昏前后遇见过冒充神仙的洪憨仙,面对“一大盘稀烂的羊肉,一盘糟鸭,一大碗火腿虾圆杂脍,又是一碗清汤。”马二先生“不好辜负了仙人的意思,又尽力地吃了一餐。”

这便是吴敬梓的“闲中著色”,引得读者馋涎欲滴、食指大动不算什么,以此吃相反衬侧写马二先生对功名富贵的执迷贪恋,才叫精神百倍。

作为一部以书面形式问世的作品,《儒林外史》占了便宜:它毋须面对书场上可能对马二先生的食欲与食量并无耐心去寻绎、理解的听众。它的读者如果不耐烦像马二先生那样浏览食物,尽可以速读略过——虽然,这样囫囵吞咽,反倒不能体贴吴敬梓“闲中著色”,以呼应那“一篇之骨”的趣味了。

不过,“闲中著色”未必要呼应主题。“闲中著色”可以只在展现小说叙述的野性。《水浒传》第五十三回《戴宗二取公孙胜/李逵独劈罗真人》叙戴宗与李逵用神行法至蓟州访公孙胜,路途中经过一素面店,遇一老者合桌共食,并从老者处打听到九宫县二仙山公孙胜本师罗真人的居处,这原是可交代可不交代的一个过场。施耐庵不只交代,还花了近五百字篇幅描写李逵久候面食不来、拍桌溅汤、激洒了老者一脸热汁的场面。后世读者无能深究:一碗热面汤溅脸有何趣味可说?有何奥旨可探?有何典故可依?有何近事可用?也许——一个玄妄出奇的想像——这个不大起眼的段子出自《水浒传》“定本”写成之前,某说书人之所以抖了这么一个包袱,也许偏巧是因为当地知县、知府乃至某个知名望重的大人物给一碗热面汤烫了脸,抑或是当时某道人聚众宣讲“长生不老”法,招得万人空巷,摩肩擦踵,于是说书人才在书场里添上这么一折:“老儿答道:‘……老汉路远,早要吃了面回去听讲(按:在小说中是去听罗真人讲“长生不老”法)’。”

既然中国书场本身是一个传统,书面写下的“定本”便只是这传统的一个部分、一个角落、一个片段。深掘广探,之所以称其“闲中著色”,便可能是基于不同时空的、后世异地的读者误以为说书人或作者之叙述撒泼放野,闲说废话;其实对彼一时空的、当世在地的书场听众而言,洒碗面汤或误场演讲却可能是兴味极足的段子。那兴味出自说书人与其书场听众互享共有的语境。

吴敬梓在茶馆里找到的理想形式

在那个杭州说书人和他的秘密客户之间存在着一个隐形的语境契约:后者可以不关心那三天之间说书人拖沓了或创发了如何有趣的情节,他只关心他想要知道的(我们甚至可以大胆假设成是他已经听过的)武松打杀西门庆的动作细节。可是在同一位说书人和那三天里日日前来捧场的听众之间,《水浒传》平添了另一种即兴衍生出来的野性叙述,彼一野性叙述是这些熟悉书场语境者始料未及的。他们是否对说书人在那三天之间的表演感觉满意?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只能推测:同样基于书场语境的供需索馈,也可能发生在《水浒传》成书之前。换言之:书面“定本”正可能是一个来历复杂的语境的产物。会耍口技的柳麻子其生也晚,倘若他那个“武松打店”的段子早出一两百年,说不定今本《水浒传》“定本”的第二十三回里就多出一节“店内悄无人迹,武松且扛起哨棒,对着一堂空缸空甏蓦地一吼:‘主人家怎地不来?’但听四壁回音大作,瓮瓮有声。”果若有此一节,来不及当场聆听柳麻子说书的后世读者也只有三种理解此节的途径:视之为无关宏旨的赘语,其一也;视之为帮衬气氛的点缀,其二也;视之而不见,其三也。我们今天读《水浒传》到李逵要劈罗真人之前,早知这铁牛性情急躁,不待多溅一碗面汤来佐证,可是“定本”中偏叫李逵拍它一桌子,在读到那将近五百字的叙述之际,我们只能揣想臆测:我们无从得知某种只在书场语境中才能品尝回味的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