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非昔日之他(第6/14页)

“应该会来吧。一边望着自己画的作品,一边静静泡澡,应该也不赖。”

我这番话似乎招来青扇的轻蔑,他说了声“天知道”,把自己双手的手背并拢,打量十片指甲。

青扇比我先离开池子。我泡在池子里,不经意望着脱衣场的青扇。今天他穿着鼠灰色丝绸和服。他揽镜自照久久不肯离开的模样,令我吃了一惊。最后,我也出了池子,只见青扇悄然坐在脱衣场角落的椅子上一边抽烟,一边等我。我忽然有种窒息感。我俩一起离开澡堂,路上他如此嘟囔:

“没有裸体相见就不可能坦诚相处。啊,我是说男人与男人之间啦。”

那天,我在他的邀请下,再次造访青扇家。途中,我与青扇分手,先回我家整理头发,然后按照约定,立刻前往青扇家。但青扇不在,夫人独自在家。她正在夕阳照耀下的檐廊看晚报。我推开玄关旁的小木门,越过小院子,站在檐廊前方,问道:“他不在吗?”

“对。”她依旧盯着报纸回答。紧咬下唇,很不高兴。

“他还没从澡堂回来?”

“对。”

“奇怪。他跟我在澡堂遇上。是他叫我来玩的。”

“那人讲的话靠不住。”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翻动报纸。

“那么,我就告辞了。”

“咦,您不等一会儿?喝杯茶嘛。”夫人折起晚报朝我推过来。

我在檐廊坐下。院中红梅的花苞鼓鼓的。

“最好不要相信木下喔。”

她突然在我耳边如此嗫嚅,把我吓了一跳。夫人劝我喝茶。

“为什么?”我很认真。

“不行就是不行。”她挑起一边眉毛微微叹气。

我差点失笑。青扇平日,浸淫于古怪自矜的怠惰,这个女人肯定也向他看齐,对于自己为拥有某种特异才能的丈夫奉献牺牲的辛苦引以为傲。撒谎撒得还真爽快啊,我在内心暗自好笑。但这点谎言我可不会输。

“胡说八道据说是天才的特质之一。他们说的只是那每个当下的真实。有个名词叫作‘豹变’,说难听点等于是墙头草。”

“什么天才,不可能。”夫人把我喝剩的茶泼到院子,又重新倒了热茶。

我刚泡过澡,正觉口渴。啜饮粗劣的热茶,我试着追问为何她敢断言丈夫不是天才。我从一开始,就存心要稍微打探出青扇的真面目。

“他是虚张声势。”她如此回答。

“这样啊。”我笑了。

这个女人大概也和青扇一样,不是特别机灵,就是特别愚蠢吧。总之讲不通。但我自认,至少得知夫人似乎深爱青扇。望着在黄昏的暮霭中渐渐模糊的院子,我向夫人暗示些许妥协。

“木下先生那样应该还是有什么盘算吧。那样子,根本不算真正的休息。他并未懈怠。无论是泡澡时,或剪指甲时。”

“噢?所以您是叫我要安慰他?”

对我来说,这话听起来火气很大,于是我带着一丝嘲笑的意味,反问:“难道你们吵架了?”

“没有。”夫人似乎觉得好笑。

肯定是吵架了。而且,她现在绝对是在焦急地等待青扇。

“我该告辞了。对。我改天再来。”

暮色笼罩,唯有紫薇树的树干看似温婉浮现。我把手搭在院子的小木门上,转身再次向夫人行礼。夫人孤零零站在檐廊上,客气地回礼。我在心中,落寞地低语:这对夫妇很相爱。

虽然得知他们相爱,但青扇是什么来历,我还是摸不着头绪。是现在流行的虚无主义者?抑或是共产主义者?不,也许只是有钱人家喜欢装腔作势?不管怎样,我已开始后悔一时大意将房子租给这种人。

后来,我的不祥预感,果然渐渐成真。过了三月,又过了四月,青扇还是毫无音信。关于房屋的借贷也没有交换各种契约书,押金更是一直拖着没付。但是,我不像别的房东那样喜欢为了契约吵吵闹闹,还有押金也是,我讨厌把那笔钱转去别处生利息,就如青扇所言等于是存款,所以那笔钱,算了,不重要。但是连房租也不付实在伤脑筋。可我还是不闻不问地撑到五月。我很想说这是因为我的大而化之与心胸宽大,但坦白讲,我害怕青扇。想到青扇,就感到某种难以言喻的诡异。我不想见到他。我知道见了面肯定得谈,但哪怕拖延一下也好,于是就这样明日复明日地拖延下去。换言之,应是我自己意志薄弱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