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第3/7页)



爷爷用抓钩拖上来一个死人。衣服缕缕片片地连着,露出胀鼓鼓的身体。死人挺直双腿,十个脚趾头用力张开,肚子已胀成气球状,脐眼深陷进去。再往下看,见死人右手握拳,左手歪扭,只余拇指和食指,其他三指齐根没了。死人脖子细长,肩胛处被爷爷的抓钩凿上两个黑洞,洞里流出的污水把脖子弄脏了。死人下巴上有一圈花白的胡须,凌乱地纠葛在一起。嘴里两排结实的黑牙龇出来,上唇和下唇好像被水族吃掉了。鼻子还挺挺的似尖笋。左眼眶变成了一个深深的窟窿,里边沉淀着淤泥,右眼球由一根雪白的筋络挂到耳边,黑白分明地看着世界。双眉之间有一个圆圆的洞。头发灰白相杂,头皮皱得如吐尽丝的柞蚕。死人立刻招来了成群的苍蝇并散发出扑鼻的恶臭。我爷爷闭着眼睛把死人捅下水去,不忍心再去打捞浮物,用力涮净抓钩,拄着,一路吐着,挨回了草棚。

奶奶已经精疲力竭,躺着,如一条出水的大鱼,时时做痉挛地一跳。见到爷爷进棚,她惨淡一笑,说:“老三,你行行好,杀了我吧,我没了劲,生不下你的孩子啦。”

我爷爷攥住我奶奶的手用力一握,两个人眼里都盈出了泪水。爷爷说:“二小姐,是我把你害了。我不该把你带到这里来。”奶奶的泪水流到脸上。奶奶说:“你别叫我二小姐。”爷爷看着奶奶,想起了往事。奶奶又发作起来,一声声哭叫:“老三……行行好……给我一刀吧……”爷爷说:“二小姐,你不要往坏处想。你想想,我们能过到一块,是多么样地艰难。杀人时你给我递刀,放火时你给我抱草,千万里路程,你一双小脚也走了过来,猫大个孩子你就生不下来他?”奶奶说:“我实在是一丝丝劲也没有了。”爷爷说:“你等等,我弄饭给你吃。”

爷爷粗手大脚地煮了半锅饭,盛满了两碗,一碗自己端着,一碗递给奶奶。奶奶躺着有气无力地摇头。爷爷恼起来,把一碗饭用力摔出棚去,吼道:“好吧,要死大家一齐死!你死,孩子死,我也死!”说完,不再看奶奶,见饥鼠在棚外如饿狼般争斗。奶奶用力一跃,坐起来,夺过一碗饭,用力吃起来,一边吃,一边任泪水在腮上流。爷爷伸出大手,感动地抚摸着奶奶的背。

这一天我奶奶发了三个昏,傍晚时,像死去一样直挺挺仰在铺上。爷爷守着奶奶,一身汗,满脸泪,傍晚时,深了眼窝长了胡子,心里是一个混沌世界。

暮色渐渐满了棚。土山上又飞来无数大鸟。

昨晚那样蟋蟀振翅发声,声声如泣如诉。

群鼠在棚外探头探脑,小眼睛光亮如炭。

一大道凄凉月光射进棚来,罩住了我的爷爷和奶奶。我爷爷是个懔悍的男子汉,在阳光里眯起那两只鹰隼样的黑眼,下巴落在双手里,身体弯曲成饿鹰状,端的一个穷途英雄。我奶奶长颈丰乳,修臂尖足,腹部高耸,腹中装着我父亲。我父亲出生时很有些气象,长成后却是个善良敦厚的农民。阳光从西边下去,月光从东边上来,包着我的爷爷和奶奶,他们像洗过一样的干净。老鼠们试试探探地进棚来,见我爷爷无动静,随即猖獗起来。棚中的一切,在我爷爷眼里,都模糊腺胧。月光中的奶奶,举手投足,似受伤的大鸟。水声与水鸟的啁啾声一浪浪袭来。交酉时了,我爷爷感到一阵凉气袭背,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定睛看时。只见从那道月光里,蠢蠢地爬进一个大物来。爷爷刚要发喊,就听得那物发出人声。女人声:“大哥……救救我吧……”

爷爷慌忙起身,把一支宝贵的蜡烛点亮,跳动的火苗下,那个女人正趴着喘气。爷爷扶起她,让她坐在一个草墩上,那女人像泡软的泥巴,坐着,双肩耷拉,脖子向两边歪,一头黑发,披散开盖了肩,发间杂有乱草。她穿一身紫衣,紧贴住皮肉,两个馒头似的xx子僵冷光滑地挺着。长眉吊眼,高鼻阔嘴,双目分得很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