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解读”:残雪、近藤直子与青年的对话(第2/4页)

第一段(从上个星期四以来,就一直落大雨……)

这篇小说是这样开始的:“从上个星期四以来,就一直落大雨。到今天早上,忽然雨停了。”今天是星期几呢?没有写,那么,到底下了几天的雨也没法知道。只有设定一个特定的起始时点,却没有设定和它相对应的终结时点,残雪对故事铺垫的这种满不在乎,将读者从事物相对关系的世界一下子带进事物本身的世界里。看了几行,读者就能知道:这里的讲述人不是那种常有的、令人放心的、无微不至的解说员。残雪是不会解说事物的关系的。她只是展示事物本身,像一个梦。在这梦一般的事物本身的世界里,该发现的,只有你自己去找。你要听就要听得见,你要看就要看得见,那么,你就会明白一些事物本身的意味了。因为残雪创造的惊人的世界里一切事物都有它本身的意味。

太阳一晒起来,就将雨后的满院子的泥浆晒得臭熏熏的。讲述人阿梅是在那院子里“整整一个上午”铲除蚯蚓。这是怎么回事?整整一个上午铲来铲去铲不完,“又肥又长、粉红粉红”,动不动还要爬进房子里来的蚯蚓是什么。还有不知厌倦地每天在院子高墙那边捣大洞的那个邻居是谁?还有“着了魔似的老点鞭炮”的孩子大狗是谁?

它们彼此之间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如果你站在阿梅的地点好好儿看,好好儿听的话,就能知道它们对她究竟意味着什么。又肥又长的蚯蚓也好,从捣大了的洞刮进来的风也好,鞭炮的响声、再加了院子里的热气和臭气也好,一个个都再清楚不过地表示一件事:他们全部都向她进攻,都在从外面向里面进来呢。阿梅“整整一个上午”铲来铲去地铲那数不清的蚯蚓,只是对抗要进来的一切事物、保卫自己的象征性的动作。她是怕这些事物进来的。住在高墙围绕的房子里的阿梅是怕外面的事物进到她和她的领域里面的。

住在又热闹又潮的像母亲子宫似的住所里,拼命地把自己关起来,拒绝一切从外面进来的事物,我们对这种人是并不陌生的。对,这就是我们自己。阿梅那永远铲来铲去、要铲掉外面的活生生的事物的动作,不就是在看不见的精神世界里我们天天反复的动作吗?我们难道不是最喜欢高墙围绕的家吗?哪怕多么闷热,多么臭,我们也和阿梅一样,想拼命保卫自己住惯了的小小的世界。

第二段(我和大狗的父亲是八年前结婚的……)

这里写的是阿梅在院子里回想的事情。那是八年以前的事。只有母亲和一个女儿住在一起的家里,来了一个男人。这对女儿来说,是一件大事。阿梅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母亲会爱上自己以外的别人。她发现一直只关心她、爱她、保护她、照顾她的母亲,竟然会爱上从外面进来的男人。在这儿,她对那男人几乎都没有关心过。就是有,那也只不过是对夺取母亲的不速之客的关心,并不是对异性的关心。“老李”这个客套的称呼就表示阿梅对他的隔膜和距离。

阿梅的最大的关心还是在母亲身上。她注意到男人钻进厨房。厨房象征母亲,象征我们最喜欢的那永远单方向的照顾和保护、无偿的母爱。阿梅发现,那应该只属于孩子只属于自己的地方,母亲竟然让别人进去,而且连饭都忘记做了!忘记做饭,当然是母亲玩忽职守的重大的事件。“一年四季总系着墨黑围裙,眼睛总是肿得像个蒜包”的母亲形象投射出阿梅的不安、愤怒、失望、嫉妒和憎恨,无比的不祥和丑陋。

有一天阿梅到厨房去拿“一样东西”。一样什么呢?当然是去拿母亲的关心注目和母亲的爱的。她想让母亲想起阿梅这个孩子。母亲当然注意到她,而且说:“这个人从来这样目中无人的。”这句话说得对。阿梅这个人长大了还离不开母亲、一直沉溺于母女一体的封闭世界里,对外面来的人一点兴趣都没有,连个招呼都不打。后来母亲干脆上上门闭不让阿梅进来,在里面和老李“笑呀、讲呀,闹个昏天黑地”。显然,母亲是对阿梅炫耀着她和老李是多么亲密的。那醉翁之意在哪儿?母亲确实在炫耀两件事。一件是:她再也不想做长大了的孩子的好母亲了;还有一件是:对一个长大了的人来说,和外界来的他人交流交合是多么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