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悲观者无处可去(第4/11页)

  那年我爸爸为了一件小事揍我,他忘记我已经是工厂的学徒了,而且是一个上不了职大的学徒。在我妈的尖叫声中,我甩开膀子和他对打了一场,打完之后,我觉得很舒服,然后发了一根香烟给我爸爸。我爸爸抽着这根烟,对我妈说:"出去买只烧鸡吧。"

  我对化工厂没好感。

  那时候我们家就生活在戴城,这座城市有很多化工厂。农药厂,橡胶厂,化肥厂,溶剂厂,造漆厂,都算化工单位。这些厂无一例外地向外喷着毒气,好像一个个巨大的肛门。你对着肛门怎么可能不感到厌恶呢?

  我们家住在新村里,都是八十年代初单位里造的公房,分配到职工手里,交一点房租就能住进去。这些房子都是四五十平米的小户型,后来改制,成了私有财产,再后来就涨价了,成了退休工人的棺材本。这些新村的名字都是按照单位的名称来定的,比如纺织厂的新村,就叫纺织新村,农药厂的新村,就叫农药新村。诸如肉联新村、肥皂新村这种名字也有,反正没什么想象力,但很好记。

  我家就住在农药新村,离农药厂很近。也不知道是厂里哪个傻逼选的这块地皮,它离农药厂只有五百米远,半夜里厂里释放出的二氧化硫气体,像臭鸡蛋的味道,熏得树上的麻雀一个个地掉下来。这种地方根本不能住人,但我照样在那里生活了很久。

  农药厂经常爆炸,有时候是嘭的一声,好像远处放了个炮仗,有时候是轰的一声,窗玻璃抖三抖。通过爆炸的声音可以分析出它的强度,家里听到爆炸,就会打电话过去问。那时候只有公用电话,炸声一起,杂货店门口就排满了职工家属,打电话过去问,炸的是哪个车间,死了谁伤了谁。打电话的人会转过头来向大家宣布伤亡情况,一般来说,不太会有人死掉。我也很奇怪,为什么爆炸没人死掉。我爸爸说,爆炸之前,仪表和阀门会显示出异常反应,人就全逃光了。如果是毫无征兆的爆炸,那就不是农药厂了,那是兵工厂。

  那年夏天,傍晚的火烧云照得整个新村红彤彤的。我家住在一楼,有个小院子供我们晾晒衣服、种葡萄、堆杂物,以及楼上人家偷偷地扔垃圾和烟头。那天我妈在厨房烧菜,我和我爸爸在院子里下象棋,忽然听见远处"轰"的一声,一缕黑烟缓缓升起,农药厂又炸了。我爸爸放下棋子,爬到院墙上,细细地打量远处。我说:"爸爸,别看了,你又不在厂里。"

  我爸爸说:"看一看。"

  我说:"年年都炸,我都看腻了。"

  我爸爸说:"今天顺风,小心点。"他以前说过,万一厂里炸了,有毒气体泄漏,一定要顶风跑。毒气是顺风飘的。

  后来我也爬到了院墙上,公房的阳台上早就趴满了人。那是中班时间,大家都在踅摸谁在厂里当班。我看到一些暗红色的光,在围墙深处闪烁起伏。我爸爸指着那一片说,那里是车间区,不是仓库,是车间炸了。他皱着眉头,对我说:"如果发生情况,一定要顶风跑。"我说我知道了,这话听过很多遍了,也没跑过一次。后来我们看到楼上的阿三从那边狂奔过来,阿三看见我爸爸,大喊:"不好啦!大路(我爸爸绰号叫大路)!炸啦!"我爸爸问他:"炸哪里啦?"阿三狂喊道:"马上就要炸到氯气罐啦!"

  我爸爸听了这话,一言不发,跳下墙头,顺手把我也拽了下来。他拖着我跑到厨房,伸手把煤气炉关了,然后又拖着我妈,狂奔到车棚,打开那辆二十八吋凤凰自行车的锁,他就驮着我妈往东南方向狂飙而去。后来他发现我掉队了,我自行车钥匙没带,穿着一双塑料拖鞋跟着他们跑。我爸爸说:"来不及了,你就在后面跟着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