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字如面》入选信件文档编号037 我是这社会的一员,并欠你一个道歉(第2/3页)

“病人”一说,让我想到七年前曾经风靡一时的灾后心理救援。那时,非常多的心理治疗志愿团队奔赴灾区,为各种灾民提供支持。抛开专业效果不谈,心愿是好的。

七年过去了,有一个病人,始终被忽略着。

那就是你。

即便现在如你所说,你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平和,在庄子处找到了出路,也不能不说,过去这七年,你是孤身一人在与地震带来的种种病痛共处。

因为有一个更大的帽子扣在你身上——罪人。

你幸运地逃脱了震灾,保全了生命。这原本是值得庆贺的事,却因为一句话,被千夫所指,甚至被贴大字报要求杀掉全家……

想想都不寒而栗。

而我也是这千夫之一,并为此始终不安。几年来一点点反省之余,我也在思考,我们社会的道德、法律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是指导并服务于人的生活,支持协助每一生命个体存活,活得有尊严,活出好的生命品质,活出轻灵的生命状态,还是仅仅拿来评判一个人道德品质的高下,褒之贬之,神化妖魔化,或捧或杀?

指责谩骂你的人中,有我。有一个方向是好的,希望震灾中的每个人都获救。却为何,竟只因一言,对成功自救的你,如此无情否定?

为什么这样对待同是灾民的你?

我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找到的是这点:我把活成一个对的人、一个好的人,看作比活着本身更重要的事。

至少,在批判你的时候,我是怀着这样的认知。

所以,当你从地震中存活下来,却在一句话中呈现不够好的品质时,你的生命存在,也被否定。逃生,也成偷生。

对善的渴望力量大到失去理性时,就这样转成了对“不够善”的恶意批判。

有谁的逃生不值得庆祝?可你竟被钉在那个时空的耻辱柱上,天下之大,你的生命活力从此无由发挥。

和一位朋友谈到您和我的歉意,以及这些反思。朋友阐述如下:

范没有在地震来临时表现出高尚的德行,但他并没有侵犯他人的权益。他能活着跑出来,本身就是对社会养活他所付出的代价的完好保存与升值。他成长的社会历史时空并没有赋予他救人的使命。故,如果范的行为必须受到谴责,那么,从逻辑上讲,首先应该被谴责的是他生存其中的社会。

范的隐私权、名誉权、生存权被残忍地剥夺了大半,他应当起诉以正视听,可他没有。从这个意义上说,社会对他欠下了一笔难以清偿的道德债……

社会是谁,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我是这社会的一员,并欠你一个道歉。

我以为只要你错了,我就有特权代表社会,代表善的与正确的的目标,来攻击毁损、否定批判你,占领着道德制高点,理直气壮地践踏着你的尊严。

那样的轻狂与刻薄,简直不堪回首。

今天,我就个人过去所有言论、文字对你的不敬处、伤害处,表示深深的歉意。对不起!

过去这几年,不安在心里。临到要表达,我犹豫再三,心存害怕。因为就像当年您无法预知自己一文所带来的影响一样,我也不知道这封公开发给您的致歉信,会带来什么。

我想写了私下发给你。上网,没有找到你的联系方式。突然想到,当年抨击你,也是公开的。我不再纠结。如果有什么影响,那也算是上天给我一个机会,更深刻地体会你所经历过的一切,好让我改得更彻底。

范美忠在光亚学校操场上

倘有正向发生,那更好。这说明七年过去,正如我都有力量反省道歉一般,时空真的换了。

这篇文字跨越了一个夜晚。同是5·12,从2008年的汶川,到2015年的尼泊尔,两场地震在不同地区发生。就在此时,一定还有生命在废墟中等待救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