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二章(第2/5页)

——都拆了,我们那时候可吃可玩有一说儿的地方,都拆干净了。北京市这批土包子真缺大德了,哪条街火拆哪条街,生把一北京盖成一万座大怯楼。我为什么不爱出门?因为没法出门,一进城就觉得是外国,而且是一个严重不靠谱的外国。

本世纪初,北京城里拍电影就没法拍了,没一条胡同不穿帮,没有一个四合院是完璧,要讲过去的故事,景儿都要搭,街也要搭。有的时候,一梦醒来,向窗外望去,我都不知道我生在什么地方。

咪咪方:什么记忆都没有了。

老王:只能记在脑子里,脑子没了,就等于什么也没发生。这本老照片能送给我吗?

咪咪方:就是送给您的,知道您一定喜欢。

老王:年轻时觉得一切都可以抛下,现在觉得一切都舍不得。

咪咪方:有感情呢,对自己生活过的地方。

老王:有感情,我现在不怕承认这点了。好过的人,住过的地方,只在里面吃过一顿饭的房子,天天走过的街。你知道吗?宋诗说死去元知万事空,我是看着我熟悉的世界一样样被人搬走,认识的人一个个离去,活着眼前就空了。

咪咪方:你觉得有另一个世界吗?

老王:当然有,过去常去。很多人都去过,只是不说,怕惊着公众和神经紧张的政府再遭到迫害。很多世界存在在我们周围,每个世界和每个世界之间都没有鸿沟,界限只是对人而言,被观念束缚住的人,他,哪里都去不了。普遍的,人类通行的看法都讲人只能死后去另一个世界,其实那是全世界统治者联合起来撒的一个弥天大谎,他们蓄意割断历史,制造人只能待在自己视力以内的观念,宣扬了几千年,深入人心,成为常识。而在两千年前,全世界各地方的人民都不这么认为,都和另外的世界保持着紧密联系和来往。

咪咪方:他们为什么撒这个谎?

老王:怕人心都不在这儿了,这个世界失去繁华。也不光是统治者在撒这个谎,到后来是全人类一齐高唱这个谎言,集体催眠集体。这个大合唱里唱得最甘心最起劲的,就是那种只相信大家不相信自己,只要大家说好自己脑子就停转儿,相信人多即等于通过,即等于正确——的人。这种人不但自己深信不疑,还会主动跑腿当纠察队,不许别人出轨,希望拉住每一个人和他一起老老实实待在这个世界不越雷池一步。

咪咪方:你是在说我吗?为什么您这样坏笑?

老王:我没有坏笑,我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只长脸不长脑子。我逗你呢,但这也确实是我对这一问题的个人看法。

咪咪方:您真不饶人,您就不允许别人偶尔犯一次错儿吗?

老王:我错了,我不这样了,我与你为善。——你笑什么?

咪咪方:不敢说了——我。

老王:说嘛,你想到什么了?

咪咪方:您不许生气。

老王:我是那爱生气的人吗?

咪咪方:算了,我还是不说了。

老王:你要急死我呀。

咪咪方:来见您前,我读过关于您的大概是所有报道和文章,登在上个世纪小报上。有一些是见过您采访过您的人写的,刚才我就想起一个采访过您的记者评价您这人的话。

老王:上个世纪的小报,很多采访都是胡编的,假装见过人,绘声绘色,其实是摘抄别人报道,东拼西凑加上低级想象。

咪咪方:这个采访可能是真的,文笔好像是女记者,要不然心思也不会那么细密。她说您其实对人特别刻薄——还是苛刻,原话我记不清了,大概是这个意思。人要在一个什么地方不同意你了或者反驳你了,您不一定当场争论,总要装出有包容心的样子,老作家嘛——这是她的原话啊,不是我演绎的,但是,您一定要设法找个话头,哪怕隔天隔年了,借别的事别的话题把人家损一顿。这个记者——可能是女孩子,在文章结尾发感慨,有的很有年资,经常劝别人心胸要开阔一些,非常令人尊敬的前辈,一碰到自己,对别人的一句小小刺激的记忆力却好得惊人。所以,她告诫同行,不管名人们显得多么随和,大风大浪都谈笑过来的样子,千万别觉得他和别人不一样,说实话时还要谨慎,除非你打算或者根本不在乎得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