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十一章(第2/8页)

咪咪方:偶尔高兴一下,即使不知所云也是允许的,何苦还要装一个闸盒。都看得很明白,高兴不高兴也不代表什么。说说又是花开两朵,你是赞成高兴还是不赞成高兴?

老王:过去是觉得没到高兴的时候。现在是觉得自己不应该太高兴,不配太高兴。太高兴心里就空落落的,心就没合适地方摆,身体也会不适,过去是拉稀,现在是发烧。

咪咪方:我是越来越不能理解你了,你是什么模子做的?什么环境把你变成这样?你不是一直挺顺的,做普通人也有机会,被社会另眼相看也有机会,生死荣辱你一直都在生和荣上,你还要干吗呀!这个世界也没亏待你,你也很快将要离开人间了,毕业了,还怀着这么大怨气,是对自己不满意还是对整个人类生活不满意?目前不就是这么个水平吗?

老王:也不用说得那么大,我只是喜欢不高兴,个人的一个爱好,多年养成的,不高兴的时候最踏实,看什么都很清楚,不会做出将来可能后悔的事。

咪咪方:高兴的时候就会将来可能后悔吗?

老王:兴高采烈的时候往往控制不住。我不是一个善良的人,心里有很多丑陋和狰狞,放自己出来,就不是现在坐在你面前这个客客气气的人了。我必须压抑自己,使自己时时处在和自己的丑恶面面相觑的境地,这样才不会去伤害别人。方言讲话,对不起人的滋味最难受。尤其是一切都无可挽回的时候,你讲话,毕业了,将要离开人间了。谁还去想得到过什么,得到再多也要都交回去,能带走的最多只是一个注视。想得最多的就是使别人丧失了什么,同样的一生,因为你,多少人没过好。

咪咪方:也没那么严重吧,有些事情你以为是伤害,其实都是值得经历的,有的可能还是一种造就,使人变得丰富,坚强。一帆风顺也是一种乏味。主要还是要看结局,结局可观,过程有些起伏将来都是谈资。

老王:我过去也是你这种观点,刺激使人敏感,打击使人结实,痛苦越深越见人性,苦难时期出大作品,统称为锤炼。过去没有比较,净刺激别人打击别人给别人制造痛苦了,到自己受了刺激,遭了重创,尝到痛苦的滋味了,才知道这是混蛋逻辑。完全不必这样,完全不用这么丰富那么坚强,完全不必如是考察人性。单调脆弱也很好,没有文学也很好,自古至今没有一部作品够大到能抵消一个人给另一个人的痛苦。那样的时刻一个人三辈子不碰上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咪咪方:可是……

老王:可是不碰上是不可能的,可是人生的真相就是如此,被人对不起的痛苦,对不起人也痛苦,躲得开别人给你的痛苦,躲不开自然规律给你的痛苦。不犯法也要判死刑,活到一百岁,一百乘三百六十五,高兴也好不高兴也好,一日长于十年的十年快如一日的,把名字刻在石头上的把脚印留在水泥地上的,用一个等号都能概括,等于零。所以还是要有文学,有病呻吟无病呻吟都是呻吟。谁也不招谁大家都互相臊着也一定痛苦。既然满眼痛苦能假高兴就假高兴吧,能虚假繁荣多久就虚假繁荣多久,能蒙了自个一夏天也是好样儿的。

咪咪方:为什么不选择对得起人?互相臊着怎么会痛苦?用错词了吧,应该叫寂寞。

老王:对得起人就对不起自己。互相臊着既虚度了别人又枉费了自己。

咪咪方:那是有的人,对得起人就委屈,就想还不如对不起人呢。

老王:答对了。谁都对得起自己也不委屈是不可能的。刨除不可能还是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对不起,一是遭到对不起。怎么说呢?真要说起来,你们女的都比我有经验,从小就遭到对不起,跟你们比,我算晚熟的。感觉上遭到对不起还宽绰一点,还可以拿怨恨当拐棍四处挥舞一下,还可以怜悯自己,理直气壮地接受别人的慰问,向家人朋友撒娇,手段比较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