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十二章(第2/8页)

咪咪方:还是很在乎,说了那么多硬气的话,这句露了。放心,她对你还是挺好的,这不一有病就赶来了,其实也没那么遭人嫌弃。

老王:老是犯嘀咕,就怕表错情。

咪咪方:我在一边看着呢。不怕您说我心眼小,我还挺嫉妒的,王扣子在的时候就想,要是死的是你我爸还活着,把你家换成我家,多好啊。——自私吗?

老王:不算。那两本小说……

咪咪方:别别,先别说这个。我现在还拿不准我够不够脑力听。一晚上没睡我人是飘的,你一严肃我手心就出汗。咱们先说会儿别的,轻松的。

今天早上我梦见我爸了,刚想眯一会儿他就进来了,我都没意识到那是梦,也忘了他死了,好像他正常地活着,正常地在早上走进我的房间——这儿就是我们的家。所以我也不奇怪,就像天天见到他,连招呼也没打,照旧躺着。他也没跟我打招呼,自己走到墙角,转过身来,这时我才发现他特别焦躁浑身大汗,好像热得喘不过气来,一脸哭丧动作是不断举起一盆盆水从头往下浇,像夏天一个人在屋里冲凉但既没有盆也没有水——他也老是一副热得快哭出来的样子。这时我起来了,我们之间像隔着玻璃,他在里面焦头烂额,我在外面悠闲自在。房间里多出很多旧家具,一下破了,变成我爸去世时住的那个房子,还要破,还要满。床上地下到处堆的都是破烂。我发现房子里有一样东西不对。鞋——他的每双鞋都是一只。右脚的。鞋柜里门口摆的鞋都是右脚,从很高级的皮鞋到拖鞋。这时我就急了,跟一个在屋里穿行的人——好像是你,好像不是你,好像是一个女的,要不就是你们俩——说,我爸肯定出事了,为什么他的鞋忽然都只剩一只。然后我就醒了,醒了还在想,为什么鞋都只剩一只,怎么会呢。想了半天才想起我爸早就死了。出来看见你背冲着我坐在那儿喝茶心里还咯噔一下,情不自禁往你脚下看,看见脚下是两只鞋才心放回肚子。你说这梦是什么意思?

老王:要想一想……还是一种歉意吧。见到别人的父亲想到自己的父亲。内心深处对自己从不了解和从未为父亲做过点什么抱有歉意。想象死总是一件痛苦不适的事,那个焦热大汗淋漓又无水可冲的样子代表父亲死时的心象。至于鞋子,那只是一个穿帮——你营造的虚假情境的一个纰漏。起否定这个梦的真实性的作用。

咪咪方:我喜欢你用的这个词——歉意。你一说我就觉得歉意涌上来充满全身。我一直理不清对父亲的感受,恨——不是。爱——有点泛泛。愤怒——只是偶尔。怀念——没说一样。为什么总是放不下呢,一想起来就觉得心思烦扰不得清净,但自己想不下去,一想到他对不起我就只会委屈。现在给你一下说破了,看清了,除了委屈,还有歉意。只是委屈不会这么烦恼,光为自己,三十年足以看淡了。过不去的是对他,爸爸——爸爸死了,一个人死在家里。我还小,只能闻讯前去哭一下,给别人看到只是个悲伤的小孩,其实悲伤的小脸下面还对爸爸怀着一份小小的歉意——做女儿的歉意。因为小,因为太多错愕,自己也忘了。但是丧父之痛还在,歉意还在,在幼稚心灵的一个角落存着,存了三十年,从一个小小懵懂的心思,发育成一腔巨大的激荡的情感让我不得安宁。还以为是对父亲的嗔怨。但是怎么怨也不能释怀。现在好了,它变成液体,流出来了,陈年的歉疚居然有度数——像烧酒。我现在浑身——脸都木了。四肢也发胀麻得要命寒毛一圈儿一圈儿过电。但是心里一下敞亮了,通风极了。这感觉对吗?我头发丝上每根眉毛上眼睫毛上耳朵里门牙上都压着对父亲的抱歉应该很沉重怎么反而如此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