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篇 萝卜案 第五章 丝织图(第4/5页)

她没有气力说一个字,任由那母子俩大惊小怪,将自己搀回卧房、让她躺到床上,替她脱了绣鞋绫袜,忙烧热水给她泡脚,小心用针将脚底水泡刺破,轻轻挤净,又去街口郎中那里讨了连翘赤芍膏给她敷上,剪了干净白纱包裹好……以往,无论这对母子如何小心伺候,她都觉着该当,且时常不耐烦,随口就发作出来。可今天,不知为何,她心底里又酸又暖,头一回觉着,自己并不是独自一个人强撑,她有家,有家人。当婆母第三遍小心问她要不要吃些东西,她也没有发作,只轻轻摇了摇头。婆母轻步走出去后,丈夫牛慕守在床边,站不敢、坐不敢,不停搓着手。这样儿又扰得她心烦起来,但她随即忍住,费力撑起身子。丈夫见到,忙扶住她,抓过枕头给她垫好后背。

她望着这个百无一用的文弱丈夫,那双眼极少敢正视她,这时却比往常多了几分关切,望着她,也敢多注视一会儿。她心底又一暖,低声说:“我姐姐被人劫走了……”

她把前后情形慢慢讲了一遍,丈夫一直用心听着,眼里既惊又忧。她难得给丈夫说心事,更没诉过苦。这时自己心底和丈夫心底似乎开了条小沟渠,话缓缓流了过去,心里原本窒闷不堪,说出来后,顿时轻畅了一些。

丈夫听完,低下头,半天没有言语。以往有事时,他便是这样。不过,此时宁孔雀却不再着恼,只轻叹了一声:“该寻该问的,我都寻问过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我去寻。”丈夫忽然抬起头。

她一愣,见丈夫目光虽然仍虚弱呆滞,却比往常多了些诚恳,心头一暖,便问:“你有什么法子?”

“眼下只能先用笨法子,再去挨个儿寻人打问。城里人多,那伙人虽容易藏躲,可从另一头看,倒也是好事。人多眼也多,一定有人留意到那伙人了。”

她没料到丈夫能说出些有用的话来,望着丈夫,不由得露出了笑。这笑,唯有成亲头一两个月才有过,后来便如同冷灶里的炭火一般熄了。

丈夫见到她笑容,眼中一颤,也像被燃着了一般:“你就安心歇着,有事就唤娘,我这就去寻姐姐!”

丈夫朝她笑了一下,随即转身快步走出门去。宁孔雀细想那笑容,虽仍有些呆弱,却比常日多了些果敢和牢靠。这两样,她都没见过。

程门板挺着背、板着脸往霍家茶肆走去。

常日里,他走路时腿只是微微有些牵扯不顺当,今天走得多了,两腿上的旧伤酸痛起来,便显出了瘸态。

他这腿伤是为了尽孝得来的。十几年前,他父亲病重,百般寻医问药,都治不好。他想起古时孝子割股疗亲,割下自己身上的肉做药引,来救治父母。他想,百行孝为先,这正是男儿立德立威之时。因此,他去寻来一把尖刀,一咬牙,将右腿后侧的肉割下一大片来。他疼得昏死,他娘和他新娶的娘子都吓晕过去,那块肉掉到地上,竟被家里那条狗挣脱绳子,冲过来吞了去。幸而邻居听到惨叫,忙赶了过来,急寻大夫给他救治。他醒来后,知道自己那块肉竟被狗吃了,恨到极处,想立时去杀了那狗,却又下不得床。他又叫妻子拿刀来,要另割一块肉给父亲疗病,被众人死死劝住。

他爹没能吃到他的肉,没过几天就病故了。他由于下手太狠,割到了筋脉,落下伤疾,走路走快了,便要扯痛。不过,他割肉的事迹却迅即传遍坊巷,那些平素轻忽他的人,见到他都眼生敬畏。那时他入吏职没几年,才刚升到第八等中隶。上司听说他这孝举后,要擢升他三等。他却忙叩首谢拒。他知道,若自己受了这擢升,外人难免会猜疑自己割肉的用心,反倒会看轻他。他要的是真敬重。

没过两年,他娘又病危。他自然又要割肉,他知道众人都在冷眼瞧着。他妻子哭嚷着拼命不许,他将妻子锁到了卧房里。这回他有了防备,早就将那条狗打杀扔了,又请了大夫在一旁看着。为了不让众人说他厚此薄彼,他下手依然狠重。这回割的是左腿,仍是血淋淋一大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