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来的女人(第3/5页)

后来金莉跟我们说,她要以诽谤罪“起诉”范玲,让那个老太太“赔偿”她的损失。这可是新鲜事。有谁听说过法院还会管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再说,哪儿有律师打这种个人纠纷的官司,她俩之间的矛盾应该通过学校领导解决,或是私下里和解。有些人觉得金莉是心虚,这更证明了她在国外的生活多么糜烂。还有,她为啥会想到用“经济赔偿”来解决问题?这是一个人的名声和荣誉啊,多少钱也买不来的。她应该用行动来洗刷自己的名誉,也就是以毒攻毒地和范玲干一仗。

有天上午她到木基市外事办公室去找工作。她听说那里缺英语翻译。我们这个城市刚刚对外国人开放,市政府决定在松花江心的一个小岛上兴建游乐园来吸引旅游者。金莉一共填了六份表,但是外办负责人事的干部根本没有见她。一个秘书模样的姑娘让她下个星期四再来一趟,因为人家要花点时间研究她的档案。金莉在她填好的表格上附了一张美国语言学校的证书,证明她在这家学校学习过英语,并且通过了毕业考试。她的口语成绩是“A”。她跟那个秘书讲她想当个导游。

“我听说要招九个翻译呢。”那个年轻的女秘书悄声说。她两眼盯着金莉的嘴唇—口红抹得太重,都成了紫色。

金莉以为当翻译得考英语。她每天至少听三个钟头的BBC和美国之音的英语广播,又复习一本厚厚的“托福”英语试题。即使在洗衣服的时候她也开着收音机。第二个星期四的下午她准时去了市外办。接待她的是旅游科科长。这位科长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块头男人,头顶已经秃了一大块。他认真地听了金莉的自我介绍以及她同外国人打交道的丰富经验。她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似乎有点急不可耐。“我在纽约住了四年,到过美国许多地方。跟您说实话,我在美国还有许多关系,对咱们市和外面创建联系会有帮助。我还有一张国际驾照呢。”

科长清了清嗓子说:“陈小姐,我们很感谢你来申请我们的工作。”听到他没有叫她“同志”,她有点吃惊,好像人家把她当作外国人或港台同胞。他接着说,“我们前天仔细研究了您的档案,恐怕得令您失望了。我们不能录用您。”

“为啥?”她一下子蒙了。谁都知道:这九个翻译的招聘名额不可能招满,也不会有九个人来报名。

“我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要是您一定想知道原因,那我就得说:我们只能录用我们信得过的人。”

“您这是啥意思?难道我不是中国人?”

“您在美国拿到了绿卡,对吧?”

“没错,但我还是中国公民。”

“这跟国籍没有关系。我们不了解您在纽约都做了些什么,还有您过去这几年是怎么生活的。我们咋能轻易相信您呢?我们有责任维护国家的荣誉。”

她心里全明白了,没有再争论下去。他们一定是从师范学院调来了她的档案,肯定有人告诉了他们她在纽约的生活情况。她的脸因愤怒涨得通红。

“陈小姐,您也别太激动。我并不是想要伤害您的感情。我只不过是把外办的决定通知您。”他的办公桌上一只闪亮的蚂蚁正匆匆向墨水瓶爬过去。他用拇指捻死了蚂蚁,把它从裤子上抖掉。

“我明白。”她站起来向门口走去,连再见也没有说。

在市政府大楼外面等公共汽车的时候,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她不停地用粉红色的纸巾擦着脸。她从手包里摸出化妆盒,对着小镜子把脸上被泪水冲开的粉擦掉。她手上的人造革化妆盒吸引了街上一个小姑娘的注意,她的目光在金莉脖子上的项链和化妆盒之间不住地打量。

工作没找到,她又开始实行一个让我们大家都吃惊的计划:动员迟淦和她一道去美国。这个主意可把他吓坏了。他除了会说几句“早上好”“中国万岁”和“友谊”之外,对英语可以说是一窍不通。三十多年来,我们这个城市里除了有几个人去过香港和日本以外,还没有人能出门走那么远—好家伙,穿越整个太平洋。我们听说有个年轻妇女和她丈夫一道去了香港,一下飞机就被她男人卖到妓院里。可以想象迟淦对妻子的提议有多害怕。他怕一到纽约就会被妻子卖去当劳工或做男妓。他看起来倒是不缺胳膊不缺腿,扁平脸、肩膀滚圆,虽然个子矮点却很结实。但是他要真的干了那种营生,没几天就会死在美国。所以他坚决不同她一起出国。他说:“我是中国人,不当洋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