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第3/4页)

“自己没有堪称青春绝顶的东西,所以没有可以存留的时光。存留应该留于绝顶。然而,我却闹不清绝顶在哪里。奇怪的是,我对此一点也不后悔。

“不,即便青春稍稍走过了头也未尝不可。一旦绝顶到来,就该在那里留住时光。但是,要说看到绝顶的眼睛就是认识的眼睛,我则有些异议。因为没有任何人像我这样让认识的眼睛无休止地劳动;也没有任何人像我这样一生都在妨碍着意识的寸刻的睡眠。看到绝顶的眼睛,光靠认识的眼睛还嫌不足,其中还需要宿命的援救。然而,我自己很清楚,赋予我身上的宿命是尽可能稀薄又稀薄的。

“有人说,我的强韧的意志阻碍着宿命,这种说法很轻松。但果真如此吗?所谓意志,不就是宿命的残渣吗?自由意志和决定论之间,不就是像印度种姓制度那样,生来就有贵贱之别吗?当然,卑贱的即属意志。

“年轻时,我不这样想。我认为一切人的意志,都是关系到历史的意志。那段历史到哪里去了?那位一路上跌跌撞撞行乞的老太婆呢?

“……可是,有一种人得天独厚,能够在生命的绝顶及时留住时光。我亲眼见过这样的人,所以我只有相信。

“这是何等有能力,何等富于诗意,何等幸福的事情啊!登上山巅,白雪映眼。就在那一刹那,迅即挽住时光的辔头!那时,山那种撩拨着人微妙心情的倾斜,高山植物的分布,已经给了他预感,时间的分水岭也能够清晰地判断出来。

“再稍微朝前走走就明白了,时间停止了上升,随即无间歇地转为下降。下坡的道路熙熙攘攘,人们都在从容而愉快地等待进入收获。然而,收获又能怎样呢?一旦到对面,水和路都一个劲儿向下跌落。

“啊,肉体永恒的美!只有这才是人们留住时间的特权。眼下,来到留住时间的绝顶跟前,肉体美丽的绝顶出现了。

“准确预感到白雪覆盖的绝顶,身处其间的人的肉体,澄明而美丽,带着不祥的纯粹,侮辱的凉意。那时,人的美和羚羊的美通体一致:高贵地立起的角,暗含拒绝的温润而优柔的眼神,白斑点点的流丽的前肢,微微翘起的前蹄,头顶上飘着的山巅的彩云,充满诀别的矜持。

“那些留在地上的人,继续呆在时光奔流不息的场所的人,即便向他们扬扬手,对我来说也是不适宜的。我要是突然在街头扬起诀别的手,弄不好出租车会停下来。

“说不定我不能留住时光,而只会继续叫出租车停住。我凭着坚定的意志,将自己弄到另一个地点,同样是一个时光奔流不息的场所。为了搬运自己,我只能这样做。既没有诗情,也没有幸福。

“……既没有诗情,也没有幸福!这才是至关紧要的啊!我知道,生存的秘诀只能在这里。

“即使留住时间,等待的也是轮回。这个,我也早已明白。

“透和我一样,决不容许那种空洞可怖的诗情和幸福。这就是我对那位少年的教育方针。”

……本多想到这里,完全清醒了。新的一天最初确确实实意识到浑身的疼痛和喉咙里的痰液。他又变成义务的俘虏,遂将睡眠时支离破碎的一切重新组合。他从被窝里支起自己的身躯,就像竖起一张破旧的折叠椅子。屋内明亮起来。他有个习惯,醒来马上用对讲机报告已经起床。可转念一想,遂作罢了。然后走到百宝架前,拿来绘有泥金花纹的盒子,取出透的履历调查材料,挑出关键之处仔仔细细反复阅读。

养子关系调查报告

受理号 M 第二五八二号

委托代号 第一四九三号

本多繁邦阁下

昭和四十五年八月二十日

大日信用调查所股份有限公司

姓名 安永透 昭和二十九年三月二十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