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第2/13页)

有时我想,如此一帆风顺地活过来,说不定在这个世界上,从逻辑上说,“我”的存在本身或许是不可能的吧?

这并非我赋予自己人生的一道难题。我确实在没有动力的情况下活着,运动着。这正如永动机一样,本来就是不符合原理的。然而,这决不是宿命。根本不存在的东西,怎么可能是宿命呢?

我似乎明白,我一旦降生到这个世上,“我”的存在本身就是悖乎情理的。我不是背负着阙如而出生。我是作为这个世上几乎不存在的完美的“全人”的底片而生。但是,这个世界却充满了“非全人”的正片。假如有人亲手为我显影洗相,对他们来说,那是不得了的事,从而会产生对我的恐怖。

对我来说,最感可笑的是,这个世界始终板着面孔教训我,“要按照自己的真实而生存”。这本来是不可能的事。如果我要忠实地加以实行,我就得立即死去。为什么呢?因为我只能使自己悖理的存在同其他人统一起来。

假如没有自尊心,或许会有别的办法。要是舍掉自尊,不管多么扭曲的形象,都能很容易使他人和自己承认这就是自己的真实。然而,这种只有怪物才有的事,也会那么具有人情味儿吗?如果真实就是怪物,那么世界就会立即使人放下心来。

已经是小心翼翼,自我防卫的本能依然有巨大的漏洞。但那是明朗的洞口,从那里吹进来的风,时时令我陶醉。因为危险是常态,所以看不见危机。没有绝妙的均衡,就无法生存。所以具有均衡感觉是好的,不过下一个瞬间,不均衡和失坠就会变成炽热的梦境。……越洗练,越增加凶暴,就越发懒得揿动自我控制的按钮。我不相信自己的热情,对别人热情,那对于自己是多大的牺牲,指望谁会相信这一点呢?

总之,我的人生一切都是义务。就像新来的呆头呆脑的水手。对我来说,不是义务的,只有晕船,也就是呕吐。世上所有称为爱的东西,在我看来都是呕吐。

某月某日

不知为何,百子害怕到我家里来,我们相约,放学回来花一个小时到“卢纳尔”咖啡馆见面。有时,我们到游乐场尽情玩耍,两人一起乘坐过山车。只要天还没黑,浜中家即使女儿回来晚些,父母也会给予谅解。当然,请百子看完电影我也能送她回家,不过事前要打招呼,回家的时刻也要征得她父母的同意。这种获得批准的交际没有什么意思,所以两个人便开始暗暗地幽会,哪怕时间短些也好。

今天百子又到“卢纳尔”来了。她大讲学校老师的坏话,谈论同学的私事,装作毫不关心的样子,轻蔑地议论电影明星的丑闻。这类话题,表面上显得有些老派的百子,也和相同年龄的少女没有一点区别。我一边听一边随口应和着,表现了男子汉的宽容。……

——写到这里,我已经没有勇气再继续说下去了。因为从外观上看,我的保守态度与随处可见的十几岁的少年们无意识的保守态度没有任何不同。而且,不管用心多么恶劣,百子都毫无觉察。因此,我便随感情而动,这样就必然变得真率起来。我一旦变得真率,我的存在本身那种不合逻辑的矛盾就会显露出来,正如退潮时露出丑陋的海滩。然而,最麻烦的是海水尚未退尽的低潮时期。因为在水位降低的某一阶段,要通过这样一点:我的焦躁变得和其他少年的焦躁完全同属一种性质,掠过我额头的悲哀也和同龄少年们的悲哀完全同属一个种类。我在这一点上要是被百子抓住,那就糟了。

认为女人不断为是否被爱这个苦恼的问题所折磨,这种观点是错误的。我很想使得百子也陷入这种苦恼,可是这头行动灵敏的小兽是决不会就范的。不管我如何对她表白“实际上我不爱你”,都毫无用处。她只认为我在撒谎。等过些时候再看,剩下的只有使她产生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