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第3/6页)

……这些思考和本多肉体极为缓慢的衰亡,犹如车之两轮相互配合。可以说使他非常愉快。

五月起,胃部开始疼痛,一直持续下来。疼痛有时转移到背部肌肉。同庆子相处那时候,日常话题必然涉及病痛,不经意地随口流出。一方将肉体轻微的不适吵嚷着置于桌面之上,另一方便亲切地瞄准,竞相夸大其词,高谈阔论,搜肠刮肚硬是冠以凶险的病名,将迷乱于恶作剧中的一线希望,迅速带到医院里去。可是,自打同庆子绝交之后,说也奇怪,本多丧失了这种热情和不安,大凡勉强可以忍受的病痛,一概利用按摩消解一时之苦。他甚至懒得看到医生的面孔。

而且,全身的衰弱以及波涛般时高时低袭来的疼痛,反倒激活本多的思考,致使难于集中于一点的衰老的脑髓恢复了活力,又能将思绪集中于同一主题了。不仅如此,还能将不快和病痛积极引向思考的范围,使得以往仅仅依存于理智的东西,吸收更加纷繁的生命杂质,从而变得丰富起来。这是本多进入八十一岁后才获得的玄妙的境地。如何才能使自己一眼望到整个世界呢?为此,本多觉悟到,肉体异样的脱落较之理智更有效;内脏的钝痛较之理性更有效;食欲不振较之分析能力更有效。清澄的理智所见到的世界,像是一座精致的建筑物,只要在背上增添一个来历不明的痛点,眼看着廊柱和穹隆就要产生裂隙,信以为真的坚固的石料,也变成轻柔的软木,本该十分坚固的形态,也变成一堆堆不定型的黏液质。

求自内侧,化死为生。本多独自领会了这个世界上只许少数人具备的感觉上的修炼。它不同于那种普通的生,即一度衰弱便希图恢复,相信痛苦是暂时的,幸福也是虚幻的,随之变得贪婪,以为幸福之后就会有不幸,将反反复复的起伏消长当作自己洞察一切的根据。可以说,这是一种平面式的旅行。所谓内侧的生则不同,它一旦站在终末之侧观察这个世界,那么,一切都已确定,紧紧拧成一股绳索,向着终极齐步前进。事物和人之间也失去界线,正如紫薇花突然被砍伐,那可厌的数十层美国风格的高楼,以及打楼下走过的羸弱的人群,虽然都同样具有“比本多活得更久”的条件;但也具有与此同样沉重的“必然走向灭亡”的条件。本多失去了同情的理由,失去了激起同情的想象力的根源。他那缺乏想象力的气质,也因此而感到舒畅。

尽管理智依然运动,但已结成冰块儿。美,全都化为幻影。

那种诸事都按照计划和意志推行的人的精神世界,最邪恶的倾向也丧失了。从某种意义上说,那才是肉体的痛苦所赐予的无上的解放。

本多听到了生活在黄尘卷裹中世人们的喋喋不休,那是居民们吵吵嚷嚷附加某些条件的会话:

“爷爷,等病治好了,咱们去洗温泉吧。是去汤本还是去伊香保?”

“等签完合同,找个地方喝一杯吧。”

“真不错呀。”

“听说现在是买股票的好时候,真的吗?”

“我长大了,一个人吃上一盒奶油点心也没关系吧?”

“来年咱俩一块儿到欧洲去。”

“再过三年,用存款就能买到盼望已久的游艇啦。”

“这孩子成人之前,我死不瞑目。”

“等领到退休金,我要盖座公寓,安度晚年。”

“后天三点?不知道能不能去。我真的不知道呀。到时候看心情如何再说吧。”

“来年这个屋子的空调该换新的啦。”

“真难办,从明年起,至少交际费要削减一些啦。”

“到了二十岁,就可以尽情地抽烟喝酒啦。”

“谢谢了,那好,恭敬不如从命,下周二晚上六点前往府上拜访。”

“我说了嘛,那个人一贯如此。等着瞧吧,两三天后,他必定腆着脸皮来向你赔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