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往事(第2/10页)

那时除了睡觉吃饭,一凡总在后院一间房子里工作和待客。那是一间老式的木地板房,一凡常年穿在脚上的高筒翻毛皮鞋踩在上面发出缓慢的吱吱响声。很快,我成了那间屋子的常客。一凡总是坐在窗下的写字台前,我坐在侧面一把专门为客人准备的椅子上。以后很多年,我和一凡常常这样坐着谈论生活,谈论书本,谈论人生,好像今生今世我们就是为了这样坐着谈话而出生而活着。从下午到黄昏,从傍晚到深夜,话题永远不会枯竭。

一凡的房子用书柜隔开,书柜后面整齐地码放着书刊报纸和用牛皮纸袋装着的资料。对我来说,那是一个神秘而又神圣的角落。以后熟了我才知道,那是他在“文革”中收集的小报、传单和他到各个大学亲手抄来的大字报底稿。他给我看过一些,其中有的传单印得不清楚,他都仔细辨认后描清楚,或重新抄写附在原件的后面。每个牛皮纸袋里的纸张都分别编了页码,外面有分类记号。据说,“文革”以后,《光明日报》要发表遇罗克的《出身论》,原文还是一凡提供的。那里还放着一台苏联生产的放像机和冲洗照片用的盘子罐子。为了冲洗照片,后窗常年挂着黑布窗帘,因此光线总是很暗。以后我从他那儿看到的几部手抄本小说,都是一凡用工整小字誊抄,然后在那个角落里翻拍洗印的。

我不知道一凡当年收集这些资料时有什么打算,但像他那样当时就懂得这些资料的价值并花费大量时间精力收集保存的人,恐怕绝无仅有。尤其难能可贵的是,一凡拄双拐行走,他的脊柱靠金属支撑着,一条腿在地上拖着几乎抬不起来。可以想象,在“文革”最热闹,也是北京最炎热的季节,来往于院校部委之间的一凡该是多么吃力、多么辛苦。除了一凡谁能有这样的执著和细心?

一凡死后,我从他家的保姆那里拿回一些遗物,其中包括几本笔记本、几张儿时的照片和一小部分信件。在我认识的人中,他是唯一保留信件底稿的人。不管写得多长,他总要打底稿,几十年如一日。不是因为他写信不流畅,而是他有保存东西特别是文稿的癖好。我没想到,在我整理这些信件时,发现了一凡写于一九七七年的一封遗书,其中提到:他死后,所有书报和文字资料由我来全权处理。这使我多少有点儿得意甚至骄傲。遗憾的是,一凡刚死,成吨的书报资料就被他家的保姆全部当废纸卖掉了。当我看到遗书时,那些纸片早已经不知被送到哪个废品站,正等待着被化为纸浆。

这对我无疑是一个打击。且不说这批资料的社会历史价值,更不必说我一生中唯一一次遗产继承成了水中捞月、纸上谈兵。最重要的是,它割断了我与一凡可能存在的联系。一凡不会起死回生,我永远无法在某一天的下午或晚上再见到他,永远无法听到他那有点古怪的声音。能够使我们永不中断联系的,唯有代表着他精神的毕生收藏,而我却无意中将它断送了,再无法凭借什么使一凡的生命在我的身上得到延续。我懊悔、恼火、心痛欲裂,甚至有一种出卖或者背叛了一凡的感觉,尽管当时我是未出满月的产妇这一事实,也不能使我得以自我安慰。

3

一凡借我看的第一本书是俄国作家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新人的故事》。主人公拉赫美托夫是当年青年理想主义者效仿的楷模,十二月党人则成为我心目中的偶像。他们出身贵族,有遗产,有爵位,本可以享尽荣华富贵,却甘愿充当贫民的代言人,甘冒杀头流放的危险投身革命。我觉得他们才是真正的自觉革命者。罗普霍夫假装自杀成全其朋友与妻子的恋情的故事更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那故事诠释的不只是浪漫,不只是高尚,而是“合理的利己主义”理论:使别人快乐和幸福是为了自己的快乐和幸福。如果每个人都以他人之乐为乐、以己之乐为他人所乐,那无私和无畏岂不是来得更实在更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