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册 第一章 死而无益(第5/6页)

想不到我对史易珠的论断,却印证在自己身上。何其讽刺。

或许是吸入太多冷风,胸腹间有一股恶气翻涌。霎时对这宫廷的厌恶无以复加,甚而后悔起当初进宫的决定。

两宫与皇后无一不宽容,慎嫔和高曜无一不信赖。熙平长公主更是善待我的家人,与我有难以言喻的默契。身为女官之首,我在宫中也算游刃有余。然而我的命运难道不是完全操在这些“宽容”“信赖”和“默契”之间么?

我自己算什么?一枚反复打磨、雕琢精致的棋子,每一条刻纹都饱含圆转如意的痛苦。

见我沉默,皇后接着道:“只要你公正、谨慎,再凭借圣宠,陛下定会听从的。”

锦素牵涉其中,我自是不能坐视不理。然而皇太子是因救人而病,不论是否痊愈,锦素的罪都不能与封若水和苏燕燕相提并论。我若只是救锦素,尚有一丝胜算。可皇后却强要我为众人筹谋。这“众人”之中,罪责最大、最高高在上的那个人,难道不是她自己么?她分明是为了自己啊。

遭逢丧女大恸,竟能在片刻内部署停当。不愧是皇后!

也罢!既然所有人的生死去留都掌握在皇帝的手中,若皇帝肯听从我的劝谏,这难道不是最直接最有用的法子么?于是我恭敬道:“承蒙娘娘垂爱,臣女愿尽力一试。”

皇后吁了一口气:“那就好。”说罢招手令穆仙上前,登辇往玉华殿而去。皇后在玉华殿更衣后,便来到金沙池西南岸的易芳亭,按照长幼顺序亲自给三位公主擦洗更衣,又在三具遗体前痛哭一场,直到晚膳时分才回去。

我早已身心疲惫,正要回玉梨苑用膳,却见两个美貌少女一左一右扶着太后走进易芳亭。左首少女神色清冷,正是邢茜仪。右首少女修眉大眼,英气勃勃,正是近一年未见的启春。两人俱是一身单薄的白衣。

我忙上前行礼,引太后来到遗体前。三位公主分别躺在三张软床上,裹在重重华衣之中。门一开,炭火和烛光飘摇不定,三张小脸被火光映得通红,神色安然,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太后挣脱邢茜仪和启春,扑倒在义阳公主的床前,哀哀哭泣。我忙带领众人跪下,一时间哭声大作。

太后一面哭一面道:“都是本宫不好。本宫不该说什么‘太祖遗风’,是本宫害了你们。”她口中不停,翻来覆去只是这两句。

启春跪在我身边,轻声道:“太后在仁寿殿就一直这样说。”

太后夸赞义阳公主和平阳公主有“太祖勇武之风”,原本不过是替皇后解围的戏言,想不到她竟如此自责。晚来易芳亭,想是为了避开皇后,免得彼此伤心愧疚。或者皇后也曾这样自责,不知周贵妃得知噩耗,会不会后悔随皇帝亲征。

邢茜仪和佳期在旁劝了许久,太后方慢慢止住哭泣。众人簇拥着太后走出易芳亭,启春故意留在最后,轻声向我道:“今晚我来寻妹妹,我有话和妹妹说。”

我问道:“启姐姐是住在仁寿殿么?这样晚出来可方便?”

启春道:“放心。你在玉梨苑等着我,千万别关门。”说罢迈开大步追上太后一众,远远去了。

回到玉梨苑,芳馨迎上来道:“姑娘怎么这样晚才回来?”

我心中不快,一言不发地往屋里去了。只听身后绿萼道:“姑娘本来去看于大人的,谁知被皇后娘娘叫住说了一大篇话。”接着低语了两句,又道,“后来姑娘在易芳亭伴驾,正要走,太后又来了。”

紫菡见我面色沉重,小心翼翼地奉上茶来。白瓷盏映出我苍白阴郁的面孔,一时间只觉丑恶无比。心中的悲怒终于无可抑制,我一把抓起茶盏,高高举起。滚热的茶水洒了我一手,落在肩头,溅上冷腮。我身子一跳,将茶盏狠狠扔出了门外。茶水和瓷片飞溅,都泼在芳馨的裙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