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册 第二十九章 生者不愧(第6/7页)

高旸转身笑道:“既如此,作为报答,你愿意陪我去一个地方么?”

我不禁好奇,又有些警觉:“何处?”

高旸袍袖一拂,请我先行:“只有你我二人,不带随从。”见我迟疑,又笑道,“是我不带随从,你可以带上火器——”说着望一眼在船头抱剑而憩的刘钜,“或者他。”

高旸弑君,都敢于坦然面对我,我为何竟觉可笑的心虚?于是我当先自码头走到岸上。高旸命人牵了两匹马过来。我虽不善骑术,也只得硬着头皮上马。好在高旸并未驱驰,一路缓辔而行。他左手持缰,右手提了两盏灯,专注而孤独地劈开田野中沉密无尽的黑暗。与他并辔而行,颇觉苍凉如梦,就好像故物堆中掉出来的玻璃珠子,小时候喜爱的明亮通透,如今已染了厚厚的尘埃,变得可有可无了。

在暗中走了半个多时辰,但觉地势渐高。高旸忽然停下,指着高地下一片田垄之间,密密的十几座坟墓道:“到了。你看。”

山下虽是无人,墓地里灯光和香火却是不熄,照着玄色大理石的无字墓碑一团团苍白无言的温暖。我默默数过,一共是十七盏灯,心下顿时了然:“这是何处?”

高旸下了马,递给我一盏灯:“这是熙平姑母一家的墓地。”

我明知故问:“殿下为何不下去?”

高旸将风灯伸得更远些,似是想照亮山下所有长眠的魂魄:“我很想好好拜祭一下姑母,却不能去。只能这样趁夜望一望。”

我冷冷道:“为保曹氏一人的性命,葬送了全家的性命,果然狠心。”

高旸无暇体味我的语气与心境,自顾自道:“我一定让表妹生下孩子,那孩子必得好好长大,方才不负姑母和云弟待我的一番情义。”说罢将风灯往我这边一晃,嘱咐道,“你若得空,也该去景灵宫瞧瞧他们母子。表妹腹中的,可是你们朱家的子孙。”

我断然拒绝:“曹氏虽不是弑君的主谋,到底对不住先帝。她腹中的孩子,生下来了,也不是朱家的骨肉。顺阳郡主所生的,才是我的亲侄儿。”

高旸这才稍稍提起风灯,辨认我的神色:“原来你这般痛恨你的亲兄弟?”

我漠然一瞥:“恨之入骨。”

高旸一怔,随即叹道:“我也知道你恨之入骨。然而你究竟是恨我们弑君,还是恨姑母没有告知你当年所有的谋划?”

熙平在山下,高旸在山上,于黑暗中彼此注视,近三十年的执念有穿透生死的力量。说出“我们弑君”这四个字便是承认了一切罪行,这样的坦白既令人感动又教我深恨。我和高旸并肩面对无尽的夜幕,就像面对我过去十五年被遮挡的悲惶人生。我小心翼翼地走了半生,到头来不过是一颗旁观的弃子——我与高曜俱是。是因为弑君还是因为被欺骗,“本也没有分别。”

高旸道:“我知道你对先帝忠心,可他已不在了,难道你要永远与我作对?”

我叹道:“我后知后觉,懦弱无能,何敢与殿下作对?只想回到青州,读书耕田,平淡度日。”

高旸道:“在京中一样可以平淡度日。你忍耐些日子,我定将令堂接回京来。”

我冷冷道:“当年我昧着良心做了许多错事,几番挣扎于生死之间,好容易盼到先帝登基,以为总算不负这半生辛苦。不想竟出了这等事情。朱云弑君,我虽不知情,但他是我亲弟弟,这与我亲手所弑有何分别?京城虽大,却已无处容身。”

高旸道:“我要你留在京城,留在我身边。”

我笑道:“还是让我回青州吧。含光剑等闲不出鞘,一出鞘必染血而归。”

高旸不惧反笑:“你早知道是我杀了高曜,为何不遣刘钜来杀了我?”

我正色道:“从前不杀殿下,是因为我无凭无据。现下不杀殿下,是为了报答殿下保全玉机的母亲与侄儿的性命。然而从前不杀,现下不杀,不代表将来也不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