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5/35页)

我们精河既包括绿洲也包括绿洲周围的戈壁沙漠,因为处在大风口的风口浪尖上,我们精河的燕子特别多,有房子的地方就有燕子来垒窝,地窝子牲口棚,被吹歪的树上也会看到燕子们在忙活。那些放骆驼的人挖药的人在沙漠深处藏身的地方也有燕子相伴,你就会明白这个伤痕累累的家伙在精河那么动情地唱这首古老歌谣时,女人们会是什么反应。婚礼结束后,叶海亚不停地问孟凯:“你为什么不唱《燕子》?”孟凯反复地告诉叶海亚:“我唱啦唱啦,你干吗不相信我?”“我怎么没听见?”“那么多人在唱,就像大合唱我也唱了嘛。”叶海亚怪怪地看孟凯一眼:“这个理由很充足。”叶海亚就一股风似的上楼了,楼道里全是圆润轻盈的《燕子》,用喉音哼唱的,全是旋律没有词。孟凯在楼道站了很久,人们经过他身边的时候都要轻轻拍打他的肩膀:“耐心地等吧,你也快了。”

孟凯就失眠了。孟凯在婚礼上听张子鱼唱《燕子》时孟凯的脑袋就轰了一下。当年在大学校园里他最拿手的歌曲是《冬天里的一把火》《北方的狼》,叶海亚就配合他唱《月亮代表我的心》,马上有哈萨克族同学提议这么好的嗓子应该唱《黑眼睛》唱《百灵鸟》唱《燕子》。叶海亚肯定有这种期待。叶海亚在温泉县阿拉套山下的米里其格牧场长大,十四岁才随父母来到精河县,米里其格大草原是她生长的摇篮。暑假叶海亚就带他去遥远的阿拉套山下的米里其格草原,一位蒙古歌手站在原野上唱《燕子》,歌声深沉浑厚辽远,随大地的起伏回旋如风。孟凯当时就傻了,那是他第一次被歌声打动后的沉默,那时他才明白最美妙的感动不是大呼小叫不是掌声如雷,而是沉默。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溜出帐篷到土丘下洼地的深草丛中连唱了几遍《燕子》,越唱越糟,臊得满脸通红,好像叶海亚在什么地方盯着他,他跟个贼一样四下乱看,都草木皆兵啦。绕一大圈回来,见到叶海亚很不自然。叶海亚抓住他的手,那是一种无言的鼓励,他至今也认为叶海亚在鼓励他,也在期待他。孟凯彻夜难眠。失眠的后果就是整个世界都是清醒的,包括无边无际的荒野,戈壁沙漠群山草原都竖起耳朵大睁着眼睛在期待着什么。旷野有了回声,全是深情的《燕子》,真正的天籁之声。在辽阔的草原上,《冬天里的一把火》《北方的狼》《月亮代表我的心》显得滑稽做作,房子里灯光下还凑合,苍穹大野不合适。

孟凯第二天接到叶海亚的一封信,叶海亚最要好的一位女同事专门找到孟凯,信纸上写着《燕子》的歌词。女同事听孟凯小声念了几句,女同事就笑了:“叶海亚向你发誓呢,女人用燕子发誓就会死心塌地跟你一辈子。”孟凯的手抖起来了,脸色都变了,离开时跟个醉汉一样,女同事就感叹:“激动成这样子,这都是爱情的力量。”

孟凯跟死人一样躺了一个礼拜,把不幸的预感告诉舅舅的儿子也就是表哥。兄弟俩一致认定秘密就在沙漠深处而不是米里其格草原。表哥的皇冠进不了沙漠,表哥就借了精河县最好的日本越野车,沙山子有科学院的沙漠研究所,司机都是神通广大的人,很容易借来沙漠研究所的专用进口车。收拾行李时发现了那架苏式军用望远镜,一直在叶海亚手里,什么时候又回到孟凯身边,孟凯一点印象都没有,都是望远镜惹的祸,孟凯举起来就摔,表哥拦住了:“找到那小子放他的血就是了,干吗跟东西过不去?”表哥夺过望远镜:“正宗军用望远镜,野外活动用处大着呢。”

他们都是城里长大的,野外活动最远的地方就是绿洲的边缘,也是瀚海的浅滩,沙丘上长着红柳梭梭骆驼刺。有车子壮胆,他们还是在沙漠边上待了一会儿,爬上沙丘,用望远镜观察,可以看见骆驼与放驼人,可以看见活着的胡杨树,还有死了不倒的胡杨树,还有倒下没有腐烂的胡杨树。他们带了四五箱矿泉水,咸菜,馕,方便面,还有罐头,炊具和猎枪也带着,在里边待半个月没问题。车子轰一下一头扎进茫茫瀚海。沙地上冒起一股子白烟,一闪即逝,车子越来越像一只虫子。头一个礼拜毫无结果,兄弟俩晒得像非洲黑人。表哥就怀疑:“他们真的进了沙漠?他们这可是度蜜月,伊犁、乌鲁木齐都是好地方,他们干吗钻大沙漠?”孟凯就说:“你没参加那天的婚礼,你没见识她听那小子唱歌的反应。”“唱歌跟沙漠有关系吗?”“那小子来到精河第一天就跑到沙漠里去了,是沙尘暴把他留在了这里。”他们基本上重复了几天前的老话。他们吃饱喝足,继续搜寻。表哥又突发奇想:“这对狗男女死在沙漠里怎么办?”孟凯沉着脸:“也要找到他们。”“他们没死,可怜巴巴地等人来救他们怎么办?”“那就救他们。”“看着他们跪地求饶生不如死的鬼样子也不错!”他们又扑入瀚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