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祭(第4/6页)

我挤进人群的时候,正好看见傻子扁金褪下裤子,把他的屁股大方地展示给众人。轰的一声,棋亭边响起一片喝彩声,男女老少都瞪大眼睛盯着傻子的屁股。一条鱼,是一条鱼,活灵活现的一条鱼!有人惊叫起来,说不定傻子真是邓少香儿子呀!那惊叫声刺激了傻子,他更加主动地配合着众人的要求,撅着屁股绕烈士碑转了一圈,然后人们爆发出一阵更快乐的笑声。有人上去踢了那屁股一脚,傻子,快把裤子穿起来,邓少香要真是你妈妈,她就不是被敌人绞死的,一定是被你羞死的。

棋亭离码头近,派出所没有来人,是治安小组的五癞子和陈秃子来了。他们一来,傻子扁金的酒醒了一半,仓皇地系好裤子,拔腿从人群中逃出来,他带领着几只鹅朝河边逃去,边跑边向路人喊叫,工作组马上就要下来宣布真相了,谁是邓少香的儿子,你们等着瞧吧,欺负过我的人,都给我当心点!

一场闹剧结束之后,终于有人注意到了我,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野兔扑到猎人的枪口上,人们盯着我怀里的黄酒坛子,互相挤眉弄眼,耳语不休,尽管压低了声音,我还是听到陈四眼在人群中对事态刺耳而经典的评价,他说,傻子走了,骗子又来了,邓少香烈士今天不得安生啊!

照理说我不该饶了那个恶毒的陈四眼,蹊跷的是“骗子”这个称号让我感到莫名的心虚,我很想从棋亭逃走,但傻子扁金能逃,我却不能逃,该轮到我表演了。我知道我带着父亲的重托,借这半坛酒告诉大家,库文轩是邓少香的儿子,库东亮是邓少香的孙子,我们库家仍然是光荣的烈属。我抱着黄酒坛走到烈士碑前,正要打开坛子,五癞子饿虎扑食般地冲过来了,一脚踩住了酒坛盖子,空屁,你要干什么?

我说,我给烈士洒酒,纪念烈士,不行吗?

不行。五癞子蛮横地说,赶紧抱着酒坛子,滚出去。

我不理睬五癞子,兀自用手掌劈打着酒坛盖上的封泥,可是我的胳膊又被陈秃子拽住了,陈秃子指着棋亭廊柱上的告示牌说,空屁同志请你往那边看,你不长眼睛的?没看见那儿挂着告示牌?有新规定了,不准借纪念烈士的名义在此地大搞封建迷信活动,所有封建迷信活动,统统禁止!

我凑到那块告示牌下,果然看见了《关于纪念邓少香烈士的几点新规定》,新规定移风易俗,明确禁止油坊镇百姓对棋亭的顶礼膜拜,不准烧纸,不准焚香,丢小孩的人家不准到棋亭来为孩子叫魂,办丧事的人家不准到棋亭来摔碗,办喜事的居民不准到棋亭来放鞭炮,被婆家欺凌的妇女也不准来棋亭向烈士的英魂哭诉。依我所见新规定没什么不好,但无论我怎么逐字逐句,都没有发现不许洒酒祭扫的规定,我说,这规定是禁止封建迷信,哪儿写着禁止洒酒祭扫?

陈秃子说,空屁你的书念哪儿去了,文化水平这么低,洒酒属于封建迷信你不知道?

五癞子嫌陈秃子说话没分量,把他往旁边一推,自己凑过来盯着我的脸,突然,他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库文轩的狗崽子,你有什么狗屁资格到这儿来祭扫烈士碑?你要喜欢洒酒,抱着这坛子过河去,到枫杨树乡去,洒到河匪封老四的坟上去!

五癞子这一句话气得我七窍生烟,我扑上去和他厮打在一起了。我们从棋亭里扭打到棋亭外,可惜无论年龄经验还是体力,双方实力相差悬殊,我打架不是五癞子的对手,明明是他羞辱了我,我却像一个可耻的罪犯被他当场抓获了。五癞子把我死死地按在地上,他带着蒜头味道的鼻息喷到了我的脖子上,你鸡巴毛还没长齐呢,想跟我较量?五癞子狡诈地让我保持一种嘴啃泥的姿势,我一时找不到反抗的方法,只能蹬腿,不停地蹬腿,砰的一声闷响,我蹬到了酒坛子。黄泥封的酒坛盖子碎了,酒香溢了出来。我趴伏在地上,闻见一股陈年黄酒特有的醇香弥漫四周,倾泻的黄酒流到了我的脸上。起初我不记得是否哭了,只记得我的嘴角边有点咸,有点辣,有点甜,还有点酸涩。五癞子意识到我放弃了抵抗,松开了手。他松开我,我还是趴在地上。我趴在地上转圈,这是一个非常古怪的姿势,比嘴啃泥还要古怪,我那么转圈的时候泪水终于奔涌而出。我的脸离破碎的酒坛子越来越近,半坛黄酒在我眼前咕咚咕咚地晃荡开了,我的面孔也在酒中晃动,越晃越模糊,最奇怪的是我的脸,就像一个垂死的游子投向故乡的怀抱,我的脸,最后投向了那只破碎的酒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