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单向街(第5/7页)

他们这对姐弟,世间谁也不爱,不在意,他们像一分开就无法独活的连体婴,只因为那屋子里,到处都是怪物。

钟美宝如愿考上了大学,学费没着落,无人愿意作保给她办助学贷款,她放弃读大学,从小学时期开始的各种打工终于变成真正的全职工作。某个假日午后,母亲上班去,颜俊去学画,继父闯进钟美宝房间,她拿剪刀刺破继父右脸,逃出家门,就此一路奔逃。

这日下午三点半,成年后的钟美宝站在咖啡店玻璃窗前,透明玻璃窗好像还能映照出她少女时的形影。头发养长了,皮肤也不再刻意晒黑,显得洁白,但窗内窗外是两个世界,窗外车水马龙,一开门就会被马路上的车流巨响塞满耳朵,而双层玻璃门一关上,音乐流泄,屋子就安静下来。她习惯性地盯着玻璃门窗,好像只要这么做,继父跟母亲,就不会突然出现在玻璃之外。

习惯冷静旁观的她,很少数的时刻,如此时,也会因往事乍现而心慌,心慌因为那些仿佛是他人的往事却总在她脑海浮现,而真正的现实,咖啡店、摩天楼、各色各样的客人,如今也显得像梦了。一切都过多,来不及妥帖地适应,她奇怪人生为何越活越逃不开母亲的影子,她终究也成为没有“叔叔”就活不下去的女人吗?

休学之后,她一直在换工作,一份正职,一份打工,赚房租、生活费、“安家费”。弟弟还在他们手中,算是人质,每隔一段时间,母亲会打电话来要钱,要不到,就会找上门来。她为了防止母亲到工作场所来闹,就按时汇钱回家。弟弟的生活费、学费、医药费,母亲的欠债、继父的花销,生病、住院、开刀、车祸,为了要钱,什么招数都使尽。母亲的容颜时而年老,时而青春,好像全因手头上有没有钱、继父是否留在身边而改变着容貌。听说继父伤了脸之后,变得更凶残,打颜俊、揍母亲,毫不手软。钟美宝曾远远瞥见过他,一道疤痕划过右边侧脸,半脸英俊,半脸丑陋,像会变身的野兽。母亲时而可爱,时而可悲,时而可恨,母亲是没有恋爱就无法存活的女人,她本可以爱很多人,却偏偏爱上最折磨她的人。母亲与继父是互相吞噬的蛇,谁没有谁都不能存活,待在彼此身边,只怕命也不长。这些都不干钟美宝的事,但母亲就有办法让她在意。付钱了事,是钟美宝对应母亲的方式,二十三岁时,母亲以她的名义欠下银行三百万贷款,使钟美宝信用破产,每更换一份工作,银行都能依循扣缴凭单查上门来,她的前途算是报废了。但她真正要逃躲的,是用钱也处理不掉的继父。

“杀了他。”他俩单独见面时颜俊铁青着脸说,“不杀他,我们都会死。”钟美宝确实动过这种念头,但杀人对她而言,比活着还艰难。比起杀人,活下去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等当完兵,就跟我住。”钟美宝说。颜俊入伍一星期就因企图自杀退训,回家后弟弟的精神状况十分不稳定,一次与继父发生冲突,企图放火烧屋,被抓进了警局。他进了精神科疗养院强迫治疗,一住多年。美宝到阿布咖啡工作后,颜俊出院转到私人疗养机构,每周可以申请与家人会面、同住,出入自由,机构用意是让病患学习手艺,慢慢融入社会。

“美式咖啡、布朗尼、松饼”,工读生小孟念着刚才客人的点单,将钟美宝的心思拉回了现在。窗明几净,空气里都是咖啡与蛋糕的香气,送走中午用餐的客人,下午是最恬静的时光。现在是现在,过去可能会追上来。

往事总如梦一般地,带着醒醒睡睡就会变换剧情的朦胧,钟美宝靠近这座楼,走进它的腹地,进入这家小咖啡店,然后就会遗忘其巨大繁复。只是安然地,知道回家了,无论是店铺或住家,没有她母亲与继父的地方,就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