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虎(第3/7页)

此地多荫翳,日光透不进,无数高枝向旁侧蔓生,彼此交缠,拧成一面巨大伞篷。杨子仰头,望见星星点点天色,深吸一口,惬意又疲惫地闭上眼睛。

在山一角,他见远处太湖泛起粼光,好似一面流动平镜。脚下道路似正通向湖滩,杨子折根树枝当作手杖,一边打草,一边留意林中响动。

忽然,几丈外木丛摇晃,他猛然驻足,屏住气息,片刻过后,发现不过虚惊一场。

杨子觉得,自己大概过于敏感。多年伴在君侧,他练就一副聪耳慧目,亦留下一身易扰易惊的癔病。

如此兜兜转转,行约两刻钟,杨子走下山坡,冉冉走到平湖之滨。

湖水冰冷刺骨,踏在砂砾上,只一会间,寒意沿足胫攀爬上来,直逼头顶。

远处碧波连至天际,杨子远眺许久,心中隐约想:若等到傍晚,此景必定更加可人。

他未等到那时。一箭之外,便是闵羽草庐。杨子提鞋,拨开枝枝丈余高绿竹,重回画室之中。

室中,闵羽正伏身作画。他将宣纸平铺于地,屈膝如同一只全神贯注的动物。

杨子趺坐在几步外,伸长脖颈,观望闵羽笔下一抹一勾。

他未曾调色,只用乌黑墨汁,袖过之处,一道道笔触渐次晕开,好似旱地上龟裂纹路。

杨子知道,他正勾勒虎背斑纹,又看了会,恍然间竟生出异样的感觉。仿佛病症发作一般,魂魄又升出头顶,飘飘然悬于半空,只是这一次,他面对闵羽,而非自己。

那幅尚未完工的画,在眼下变得更为清楚。闵羽弓身,如刺绣般一笔笔描摹。

猛然间,闵羽扯起画纸用力撕碎,愤然道:“还是不对。”

杨子回过神,问道:“先生为何撕它?”

“因落错笔。”

“可我未见丝毫纰漏。”

“你不明白。我的眼与你的眼,所见并非一样东西。”

“弟子不懂。”

“我且问你,虎是何物?”

“虎,山兽之君也;暴酷,凶残,食人食畜。”

“然,但不尽然。你可曾知,有时虎并非如你所述这般。”

“请先生明示。”

“捕猎进食,本能而已,猛兽皆然。然于林间徜徉时,虎亦会四处环顾,赏玩山光水色,亦是颇具诗兴之灵。”

“如此道理,弟子头次听闻。”

“你记下便好。”

“那敢问先生,此画败笔在何处?”

“从这画中,你可瞧出虎之诗兴?”

“怕瞧不出。”

“那便是了。方才之败笔,就是没能画出诗兴。”

之后几日,杨子再未犯过那怪病。

昔日喧嚷已消散于耳边,昔日那金瓦红墙,如今只觉麻木无感。

杨子感到,辞官学画,是一件幸事。

每至午后,闵羽仍回画室,描绘幅幅作品,又一一撕掉。几日来,杨子睹见闵羽作画百态:或歇斯底里,或阒静无声,或暴跳如雷,或涕泪齐下。惊异之余,杨子对这沉醉忘我之境心生艳羡。

一日,杨子问闵羽:“先生为何独画虎?”

“因我尚不懂虎。”

“何谓懂虎?”

“观其貌而晓肌理,察其色而知心性,是谓懂虎。”

“然与画虎何干?”

“一勾一挑,便是格虎懂虎之道。”

“先生作画只为格虎?”

“此言差矣。格物终当致知。”

“致何知?”

“脱凡出尘。”

杨子闻言喜道:“吾欲与先生同道。”

“言之尚早。先勤加练习,将石头描好再说。”

月余后,杨子已掌握描石之法。

“此时描虎可矣。”闵羽道。

“虎在何处?”

“你与我来。”

杨子随在身后,与他步入东房内室。昏暗中,一面白色幕布立在墙边,闵羽燃起两只烛灯,置于幕后。

“莫要走动,望这面白布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