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第2/6页)

幸运的是,正在此时妈妈回来了。她看到有军警在,似乎毫不惊讶,事实上,她对他的礼数比对我见过的任何一人都周全。她把他请入会客室,奉上我们来路不正的茶水。门关了,但我听到他们谈了许久。后来她出来拿东西时,把我拉到一边说:“鸟取将军今天早上被拘留了。你最好赶快把我们的好东西藏起来,否则到了明天就没有了。”

在养老町的时候,我曾经在春寒料峭的日子去游泳,然后躺在池塘边上的石头上吸收太阳的热量。如果阳光突然被云遮挡——这种情况常有——冷空气就好似一层金属般贴紧我的皮肤。我听说将军倒了霉,站在前厅里,我就有这种感觉。仿佛太阳消失了,也许永远消失了,而我却落得浑身湿透、赤身裸体地站在寒冷的空气里。军警来过后一周之内,我们艺馆被抄走了很多其他家庭很久以前就没有了的东西,比如粮食,衣服等等。我们一直接济豆叶茶叶,我想她把它们还人情了。但如今她的供应比我们好,她反过来接济我们了。到了月底,街坊组织开始没收我们的瓷器和字画,拿到我们所说的“灰市”上去卖。灰市和黑市不同,黑市是卖燃油、食品、金属之类,大多属于配给物资,是禁止交易的;灰市则更清白些,主要是家庭主妇变卖一些贵重物品来换取现金。变卖我们的东西是为了惩罚我们,所以现金都到了别人手中。街坊组织的领导是附近一家艺馆的女主人,每次来拿我们的东西都深表歉意。但军警下的命令,无人敢违背。

如果说,战争开头几年还像一趟令人兴奋的海上航行的话,到了一九四三年的年中,我们就意识到风浪对于我们的船只而言是太大了。我们以为大家都会淹死,确实有许多人淹死了。日复一日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凄惨,没有人敢承认,但我想我们都开始担心这战事何时才是个头。大家都不再欢笑,许多人似乎觉得享乐是不爱国的表现。那段时期,我听到的最像笑话的笑话,是某天晚上艺伎利香说的。数月来,我们一直听到传闻说军政府准备关闭全日本的艺伎区,后来我们觉得真有其事。正当我们都在想着前途命运的时候,利香突然发话了,“我们不能把时间浪费在想这些事情上,”她说,“可能除了过去,没有什么比未来更渺茫了。”

也许你觉得不好笑,但那晚我们都大笑起来,笑得眼角淌泪。关闭艺伎区的一天就要到来了。那样一来,我们都要到工厂干活。让你对工厂生活有个了解,我可以说说初桃的朋友光琳。

前一年冬天,祇园中每个艺伎最为担心的灾难终于降临到了光琳头上。她艺馆里一个照管沐浴的女仆,引燃报纸烧火热水的时候,火头失了控。整个艺馆都被烧毁,包括所有的和服。结果光琳去了城南一家工厂工作,干的活是把透镜装到一种用于飞机投弹的装置里去。后来几个月,她经常回祇园来看看,我们都惊骇于她变化之大。不是因为她看起来越来越不快活——我们都体味到了不快活,而且对不快活有了心理准备——而是她老在咳嗽,就像小鸟老在唱歌一样,她的皮肤染得好像在墨水里浸过似的,因为工厂用煤品质低劣,一烧起来就把什么东西都蒙上一层黑灰。可怜的光琳被迫一人做两班,但每天只能吃上一碗薄面汤,或是掺了土豆皮的稀粥。

因此你可以想象,我们对工厂有多害怕。每天起来发现祇园还开着,我们就足感欣慰。

第二年一月的一天早晨,天下着雪,我拿着配给券正在米店门口排队,隔壁的店主突然探出头来,喊了一句。

“出事了!”

我们面面相觑。我都快冻僵了,没去想他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只在农民的装束外面裹了条厚围巾,现在已经没有人白天穿和服了。最后我前面的艺伎抹了把眉毛上的雪,问他是什么意思,“战争没有结束,是不是?”她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