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养协会(第3/9页)

“庄周,请你……”

他在等待下边的几个字。我咽了一口,终于艰难地说出:“请你原谅……”

举起的锡壶一下跌落在胸脯上。他两手垂在了身侧,低下头,像看自己的一双脚。我的目光也转到了他的脚上。那两只又大又破的靴子早已露出了脚趾。靴子上用破布条什么的胡乱缠裹了一下,这使人想到他走了多远的路。他在可怕的追捕之路上受尽苦楚。我小声说:“你等一下。”

我飞快跑回小茅屋。我拿了一大把纸币,还有吃的东西。我想这是惟一能够帮助庄周的了。

我跑出屋子时,他还蹲在那儿。我故意高声喊一句:“这锡壶我要了。”

我把纸币塞过去,庄周机械地伸出手——可当他终于明白这是一把钱时,又嫌烫地松开了。一沓纸币掉在脚下。他站起大喊:“不卖!不卖!”

他一弓腰转过身,像只麋鹿一样,倏一下消失在杂树林子里了……

3

那天黄昏当我弯腰拾起散落的纸币时,全身颤抖。我仰天看了看,记住了晚霞的颜色。这颜色暗红暗红,整个杂树林子、整个海滩平原,都被染得一片血红。

我觉得身上疼得厉害,像是肠子被一只手给揪住了,正用力地拧着、拧着。

“我发疯般地奔跑/整日寻觅/恰好似丧家之犬……”

那天在屋子里,我一整天都沉浸在一种不可复得的恐惧、一种可怕情绪的纠缠之下。后来的日子里我终于不能忍受,抛弃了手边的一切,出去追赶和寻找。走啊走啊,到山区、到海滩平原,去那些密密的荆棘棵中、丛林中,去那些流浪汉中。我那时想:既然你是一个流浪汉,那么你就只能与真正的流浪汉为伍。那些寻觅的日日夜夜,我经受了怎样的困苦和内心的折磨,只有冥冥当中的那个神灵才看得见,只有她会作证。

我想让自己的心得到些许安慰——可是我又错了:时至今日我才明白,这一切都没能给我救助,也没能帮我缓解。

“你已经离去/仓皇逃逸的时候/你的脚践踏着我的心房……”

是的,他走了,藏在人所不知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角落。可是他的每一步都践踏在我的心房上。那种疼痛啊,只有我自己才知道的疼痛,常常在午夜里弥漫开来,让人无法忍受。这一切我没有对阳子、也没有对任何朋友讲过,甚至没有对梅子讲过。梅子那一对聪慧的眼睛久久地看着我,像是寻觅着那个隐秘。她试图要知道我的身上正背负着多么巨大的沉重——很可惜,你也只能默默注视,却帮不了我。我自己也帮不了自己。那个可怜的人正匆匆地借着暮色逃离,只把无力抵挡的沉重留给了我。

我心里明白,也许事情并不像我当时想象的那么危急,也许我的小茅屋当时真的可以收留他。要知道他已经到了山穷水尽之地,走上了绝路。我的拒绝有多么卑劣,我手里握的一卷纸币又加剧了这种卑劣。我自以为这可以使自己得到宽恕,我错了。我永远得不到宽恕,一生都得不到。

他曾经与我亲如兄弟。可而今他踏上了满是荆棘的逃亡之路。我曾经在无眠的深夜为自己开脱一千次、一万次,可就是没有任何用处。开脱的同时也在寻找一个又一个可能:如果让他在茅屋里安歇两日,度过最初的危险;如果我通过朋友把他送到很远的一个地方,比如说那个芦青河湾的沙堡岛——那上面定居着一些流浪汉,他在那儿也许可以过得很好;如果我让他化装一下,扮作猎人或是渔人;如果我随便找一个地方把他安顿下来再返回;如果我和他一起顺着芦青河东岸向南,一直走进我童年生活过的那一架架大山:在大山缝隙里,有我昔日的房东,有少年时期的伙伴——在大山深处,他一定会等到水落石出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