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第6/57页)

忽听得一阵木鱼声。

只见一个身形瘦小、面貌慈悲的老和尚,正敲着木鱼来报晓,他念着:

“南无佛,

南无法,

南无僧,

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但只他,

唵,

伽啰伐哆……”

楼房上许有男女被吵醒。

“唔——和尚又来报晓了——”

女人腻着媚音:

“别管他——只有和尚才肯早起。”

我俩见他一路走过。好些店铺不情不愿地启市了:卖头巾、裱画、吃食、熟肉、药、蜜饯、鱼和花。吵闹争持又开始了。

小贩倚在盐担子旁打瞌睡,狂欢达旦的登徒子此时才醉醺醺、脚步不稳地回家转。地面升起一堆火,打铁的工匠开始了他一天的轰击怒吼。汗发出酸馊味。

多么鄙俗的人间!

街道上传来的嗒的马蹄声,循声望去,一根长柄挑着的白纸灯笼,在马头前晃动。但它明知是上早朝,也无朝气,只懒散地踱步前进。蹄声忽地止住。

懒洋洋的马抖擞一下,马夫见一个精壮和尚自巷子出来。

他有点诧异:

“怎么今天和尚特多?”

素贞见有点不对劲,把我扯过一旁静观。

我见这个,不同刚才那个。

他年岁不大,却眉目凛凛,精光慑人,不怒而威。眉间有若隐若现金刚珠,额珠半没肤中,有超然佛性。和尚身穿皂色葛布单衫,外披袈裟,手中持一根红漆禅杖,顿地一点,各环震颤,发出清音。

素贞道:

“这是高人!”

我问:

“和尚也是人?”

——和尚是“人”?这个雄伟傲岸的和尚,应该比人高明点吧?

他上路了。

前面是那老和尚。

他沉着地尾随他。芒鞋一步一步,踏实地。袖中镜子迎旭日金光一闪,只见照出老和尚的妖像——啊!那是一个蜘蛛精!

我来不及告知素贞,她早已看到。镜影突在和尚袖中一空,老妖精在人海中,已然消失。

只见这看来才是三十多的和尚,四顾茫茫,目中精光四射,不甘罢休。他恨道:

“当今乱世,人妖不分,天下之妖,捉之不尽。我不为百姓请命,谁去?我不入地狱,谁入?”

他肃立,把禅杖一顿,环音有点响,昂然追上:

“‘两头俱截断,一杖倚天寒’!孽畜,你跑不了!”

——如同盟誓,唬得我!

那么认真而且庄严,忍不住叫人吃吃笑。

素贞把我嘴巴一掩,以眼神斥责。我只好噤声,与她一起,又尾随他们,看好戏也。老实说,我根本忘记了,自己也是“孽畜”呢,只管幸灾乐祸去。

密林中漾着霞气。风很大。两个白影子,一先一后,离地前奔。

和尚追上他了。若无其事地:

“老师父,早。大家顺路,不如结伴,戏弄人间吧?”

白眉白须的老僧有点警觉。但听得身后来人道:

“前辈,看阁下变得极其像‘人’,道行想必比我高了。请问你修行了多久?”

他一听,原来同道呢,方松懈下来:

“光阴似箭,转眼已经两百年了。你呢?”

“惭愧。我才不足百岁。”

“唔,难怪,身子仍重,走不快——”

话犹未了,和尚袖中那照妖镜蓦地亮出,只见白眉白须,突爆发四射,老妖精伸出八爪,肚脐中急吐毒丝,原形毕露。

和尚叱道:

“孽畜!我是金山寺法海和尚,我要收了你这妖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