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三十八章(第4/7页)

他走到院里,开始拍打、扫拭和洗刷家里的什物,这所有的东西:镶着喷了金粉的细木条花饰的精致的木箱,刷了一层蓝油漆的床,黑条桌和两把橘黄色的椅子,以及四季长红的绣球盆花,装粮食用的麻袋,水桶和油桶,茶罐和盐罐,暖水瓶和洗水壶,特别是他们最喜爱的分特大、大、中、小四个号的,每号十二个同种花色的瓷碗,都是他们解放以后,特别是公社化以后添置的。瓷器,是农民最喜爱的东西,不仅具有不同的实用价值,而且具有欣赏和礼宾仪仗的功用。这四十八个瓷碗正是勤劳的主人的幸福生活的标志。这样,每当热合曼摆弄自家现时的这些家当的时候,他都充满了深情和喜悦。看啊,他唱起来了……

门吱的一声推开了,进来的是伊力哈穆。他腰上束着一根绳子,把棉袄扎得紧紧的,手里拿着一把铁锨还有一根长长的木棒。问好以后,他说:

“你们起得好早哟,这么大工程都进行上了。”

“迎接工作队嘛,”热合曼得意地扬着头,“您呢?您也不是刚刚起床吧?”

“我才走了一趟公社卫生院,”伊力哈穆告诉热合曼说,“里希提书记夜间又咳了两次血,我和达吾提本来要找他商量事情的,一见他那情形,连忙把他送到卫生院。听说他的病情不轻,还要往伊宁市送呢!”

“他只知道为了大伙儿操劳,又不爱护自己……等会儿去看看他。”热合曼叹息着。

“把刨子借我用一下吧,”伊力哈穆拿起了木棒,“我要刨个锨把子。”

热合曼拿过了伊力哈穆的铁锨,看了看说:“这把子不是很好吗?”

“不是我用。我给泰外库削一根。他挖土把锨把子折断了。”

“好,来,干脆我给您刨吧。”

于是,热合曼拿来了刨子,伊力哈穆搬来了木匠专用的、一端钉着用来卡材料的木块的大板凳,热合曼接过木棒,在手里掂了一下:“真沉呀!”

“这是青冈木。还是春天,我一次从供销社买了五根。您需要吗?”

“队长!您回来两年了,连双皮靴都舍不得买,可买起工具来从来不心疼钱。可有的人,新靴新帽,供销社一卖酒他就不要命地往前挤,可家里连个像样的砍土镘也没有,干活的时候全靠和旁人借工具,这样的人难道能够算农民吗?这样的人难道也可以吃馕吗?”

“您这里指谁呢?”

热合曼没有答话。他气呼呼地平端起木棒,眯着眼端详了一下,放到木凳上,刷,刷,刷,开始拉动了(不是推)刨子,刨子发出一种尖细而又时起时伏的相当婉转的声音,刨花一卷卷曲折飞扬了起来。刨了两下,热合曼拿起刨子,用小锤子敲打着刨刀,调整着进刀的深浅,这才说:

“还有谁?我说的是尼牙孜泡克呗。您没见过他那把砍土镘吗?真该拿出来展览。真不知道他从哪来找来那么一小块烂铁片子。连塔西和伊塔汗用的砍土镘都比他的大得多!”

“您大概不知道,他还有一把大的砍土镘吧。大砍土镘是干私活的时候用的。”

“对了对了,是这样的。真丢人。”

伊力哈穆一笑。“我正要问您呢,昨天晚上您说到看见尼牙孜往伊宁市拉麦尾子,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个情形?”

热合曼停止了手里的操作,疑问地看着伊力哈穆。伊力哈穆便把头一天在大队部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这个混蛋!”热合曼气得满脸通红,声音也提高了许多,“怨这个怨那个,说来归起还是怨我,错就错在我身上了!”

“怎么是错在您身上?”伊力哈穆没听懂。

“您还不知道吗?十四年前,减租反霸工作队率领着咱们这些受苦人打开了马木提大肚子的仓库。我分到了小麦,稻谷,油菜籽……一天我下地回来,伊塔汗的抓饭已经做得,这是我们俩成家以来第一次在家做这么多的抓饭呀!我一看就急了。‘怎么是吃抓饭?’‘庆贺咱们翻身呀,不好吗?’她还挺会说呢。‘抓饭当然好吃。你应该早点告诉我,我去请几个客人来嘛。再好的饭,就我们四个人吃有什么兴味呢!’‘那你快去请吧,现在也来得及嘛!’什么来得及?我怨叨着,走出家门。我想,谁要在这个时候经过我家的门口,也就是说抓饭该有他的一份——不知道这种请客的方法现在的青年人是不是接受得了。结果呢?道路那边来了一男一女。男人的眼睛又红又肿,身上长着癞疮,毡靴烂得没有了底,脚冻坏了,走路一跛一拐。女人的棉衣只剩了一只袖子是整的,到处都露着棉花,脸上的尘垢都快把鼻子埋起来了。我可没嫌弃他们。都是穷人,都是穆斯林嘛!按照民间故事里讲的,越是这样的人,越有来历,越应该尊敬呢。我当即把胡大安排来的这两位贵客请到了家里,使伊塔汗大为惊奇。当然,我的客人受到了很好的招待,抓饭喂饱了他们的肚子。问起来,他们说是从南疆来的,到这里投奔一个亲戚,结果亲戚搬迁走了,下落不明,他们现在是乞食度日。我给他们讲,现在解放了,穷苦人翻身了,不该再乱跑乞食,应该在一个地方呆下来,好好搞生产,他们点头称是,我把他们留了下来。这两个人就是尼牙孜和库瓦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