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在颤抖 (一九一四年—一九一五年)(第3/8页)

米歇尔是第一个被惊醒的。必须逃命。但通往里尔和巴黎的公路被切断了;火车不通了。汽车还可能通行;但米歇尔没有汽车,连辆破车也找不到。人们猜想,是因为有一辆车在敦刻尔克或贝顿的公路上抛锚,弄得箱破马亡,人们只好徒步逃命,因此造成交通堵塞。

就连忠于职守的小型有轨电车也不能开了,因此只好有选择地带上一些箱子,步行去奥斯坦德。我们深夜起程,以便在天刚破晓之时到达港口。天空漆黑;月光下空无一人的别墅似乎一片惨白。我们一行人不多,是临时凑在一起的。有米歇尔、他儿媳妇、我、两个孩子。约兰德刚刚结束在布吕赫英国女修院的教育,还没来得及与家人团聚;她穿着一双小鞋,双脚磨得疼痛。后来又增加了卡米伊、一个英国女人、胖厨子多罗泰和X表兄。卡米伊一头红棕色头发,喜欢开玩笑,是残疾姨妈的奴仆,她被借给我父亲专门照料我。英国女人相貌平平,负责照看我的两个年轻侄子。X表兄也是平庸之辈,我小的时候,他给我照过相,现在也不可能回家乡里尔了。米歇尔-约瑟夫几天以前就出发找部队去了,但没找到,或者又走散了。他在英国赶上了我们。

看到这些人,我不知道他们各自有何感受。我当时还分不清战争和冒险之间有什么区别。这次逃难给我留下的印象,就像一次夜间的散步。

我们一眼就发现,无法再上“梦幻号”了。配件都旧了,根本没有时间配齐全套用品。而且,辅助发动机也生了锈,必须彻底清除。没有辅助发电机就无法进出港口。

我们上了最后一班正待起航的大型客轮;“梦幻号”由一艘平底驳船拖到多佛尔。这是我第一次真正地越洋过海,也是我第一次经历的与其说是恐惧毋宁说是惊愕的遭遇(这里用的形容词太强烈,而我的感受太表面,也难以形容),与战争的后遗症正面相遇。德国军队已经接近荷兰,卫塞、列日和比利时的林堡与荷兰的联系被切断了,人们糊里糊涂地向着大海的方向走去。有时遇到卡车还能够搭上一程,但在下一个路口又被抛在路上。许多人来自一些半城市半农村的小居民点。在比利时,有些地方的居民点经常有着布尔乔亚的特点。另外一些人是种地的农民。大部分人都躺在桥上,其中多数是孕妇。大自然对繁殖生命的女人来说并不友好:她们好歹都穿着旧连衣裙,挺着大肚子,肚子里孕育着不幸的生命,不仅悲惨,而且更滑稽可笑。有的头上裹着头巾,有的裹着围裙,浮肿的脸在阳光下显得煞黄。她们枕着包裹当枕头。蒙斯天使的故事和被砍断拳头的儿童的故事已经开始流传。人们可以怀疑天使。人类的本性就是如此。相反,暴行肯定是被新闻媒体庸俗化了。新闻媒体就是要寻找可怕的事情进行宣传。但弄巧成拙,人们反而不再相信了。突然,在离海岸很远的地方出现了一群海豚,正在客轮前方斜穿而行。

十几只闪闪发光的庞然大物欢快自由地游动着,根本不知道这只可怜的人类方舟里的逃难者是些什么人。在这些日子里,已达数百万年高龄的人类世界显得还是那么年轻,孕育着各种各样的神灵。海豚是高尚的群种,比地球上其他群种更聪明,身体舒展自如,随着波涛的起伏游动着。我当然知道,希腊的小田园诗中讲述的好像是海豚与人类相亲相爱的故事,而我们对这些蹦蹦跳跳的海洋之神已经犯下和将要犯下的罪行比任何时候都多。我知道,我们对大自然的破坏,同时也证实了我们对人类本身的破坏。我现在知道,在这个时代,海豚的神奇出现就是一个没有阴影的主显节。

我们在多佛尔下了船。我从船上往下看见的是英国海关官员和人群中一张张怜悯的面孔。对他们来说,“可怜的逃难者”又是一件新鲜事。而对我们来说,同情不会持续多长时间。倒霉的“梦幻号”在我们到达以后不久也抵达了多佛尔,被割断缆绳,沉入了入海口。“得付钱,得付钱,得付钱。”一个让·科克托笔下人物式的人在什么地方说。米歇尔还得交付清理障碍物的费用。